隔著玻璃窗，卡鐘才剛響過六點下班的音樂鈴聲；那個對你來說只是個小女孩的下屬，冷不防的帶著神秘微笑推開你虛掩的辦公室門。
「經理，我們都要下班囉！你最好不要加班吧。」小女生大著膽子向你建議。
哪來的膽?!你也很疑惑，停下手中的動作，小業務助理來公司上班大概才一個多月，你忍不住抬頭望了小女生一眼，清甜的笑容就像是直接畫在她的白淨臉龐一樣，毫無瑕疵。
「今天是七夕情人節喔，你應該回家陪太太，或是去外面吃大餐。」小女生背在身後的手突然伸向前，興沖沖的往你桌上擱了一小盒金莎巧克力，「祝你情人節快樂！」
呃，你錯愕的望向小女生，不知該不該搭腔。
小女生反倒比你大方的朝你眨眨眼，腳步輕盈返身向外走。你的目光無法控制的盯著小女生頗富韻律節奏的臀部曲線，一左一右的合宜彈性不知牽動了你記憶中的什麼，你心虛的低下頭。
小女生的年紀應該可以做你的女兒了，越是這樣體認，越讓你為方才那種不明所以的蠢動感到羞慚。緊盯著那一盒六粒裝的金莎巧克力，你不免疑惑，這有什麼含意嗎？難不成所有像你這樣埋首工作的大叔，總會情不自禁的對年輕女性充滿了無限遐想？
你清楚聽見門外那幾個年輕下屬嬉笑著要去約會的交談，明顯地愈來愈遠。匆匆來到辦公室門口已是一片寂靜，你確實是唯一還未離場的人。什麼嘛！你為自己莫名其妙的揣想感到悻悻然；你的眼神飄過那個小業助的位子，暗自譴責自己癡心妄想，你多少以為那是種暗示。
原本漲滿疑慮、幻想和癡念的心，頓時從飽滿傾瀉一空，你也不解皮囊裡的空洞，怎麼會這麼輕易的被一盒金莎巧克力給虛漲起來。
回頭收拾好辦公桌的文件，你把巧克力塞進公事包裡，鬆了領帶，關上所有燈、鎖好大門、設了保全，步履蹣跚的進入電梯降至B3停車場，嗶嗶兩聲，你的車閃動了黃光。
每一天，你的行程簡單規律的沒有任何意外。
DJ在收音機裡媚俗的講了一堆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的蠢話，DJ還笑說根據統計，每次西洋情人節和七夕要是想到MOTEL溫存，平均得等候兩小時才能進得了房間……
多蠢！你這麼想。
什麼節日不節日，不過就是給人瘋狂亂搞的理由而已。
音響開始傳出納金高的When I fall in love，儘管樂音輕柔動人，你仍是不屑的笑了出來，真是夠了！
教你意外的不是收音機怎麼轉換頻道都是噁心的情歌，而是家裡的一室黑暗。
踢開了鞋，你只覺得一切不尋常。以前再怎麼晚下班，老婆好歹也會留晚餐在餐桌上，更何況是這種“女人肯定記得”的節日，她怎麼可能不在？
走進廚房，伸手試探瓦斯爐的溫度，一逕冰冷。裡裡外外都不像是有人在家的樣子，這讓你不知道該不該慶幸自己剛剛沒有蠢得在巷口的花店買花。
掏出手機撥了她的號碼，語音信箱的公式話你沒有耐性聽完。
向來只有她找不到你，沒有你找不到她的情況。
整顆心開始煩躁起來，她該不會是怪你一點示意都沒有。按理說她不是那種像孩子起莫名脾氣的性格，你看遍餐桌、廚房和書房的每一個角落，她也沒有留任何字條。
搞什麼？這是你第一個、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反應。
簡直是莫名其妙。這是你第五個、第六個、第七個、第八個反應。
連頓晚餐都沒有就人間蒸發，未免太不負責任了。這是你第九個、第十個反應。
脫了襯衫，你癱在床上，回想起你昨天和今天早上也沒有早餐，憋了一肚子氣在巷口的7-11買了三明治加咖啡就上路。原以為她應該只是比平常早起去公園運動，現在想想，也許不是這麼單純。
到底是什麼時候得罪她的呢？你怎麼都想不起來。好，就算是不小心得罪她了，懲罰性的讓你少吃三、四頓也夠了。
……昨晚，你下班回來已經9點多了，隨便從冰箱拿一盤削好的蘋果就窩進書房上網看報。完全沒意識到她到底是早早進房裡睡覺，還是壓根就不在家。
越想越詭異的狀態之下，你不禁怒火中燒。好，冷靜下來，你仔細推想自己到底是哪一天有跟老婆對話上……
前天晚上你10點多到家，餐桌是空的，你還慶幸她沒有留一盤讓你看了胃口盡失的咖哩飯；你也不記得跟她提過多少次，冷掉的咖哩讓人反感兼反胃，偏偏她為了簡便，時不時的煮咖哩。
大前天回來的早，你還記得有一盤蒜泥白肉、一碟空心菜和杏鮑菇燴玉米筍胡蘿蔔之類的；自從唯一的兒子去念大學後，家裡吃的越來越簡單，你也沒什麼好埋怨的。
你記得她最後的身影，是她關電視轉身進浴室盥洗。
對話呢？想了好久，你記起來是週日晚上在浴室外跟她叨唸你找不到內褲；待你進了浴室洗澡，隔著滿頭滿臉的泡泡水幕，隱約瞧見她的手伸進門內，將內褲掛在門把上。
不對……她根本一句話都沒有回答你。
你的心底透著涼意，那已經是四天前的事了，你以為日子跟以前一模一樣，沒有理由讓你注意更多奇特的細節。是的，這一週的每一晚你都認為她躺在黑暗的房裡睡覺，你還自以為體貼的躡手躡腳拿換洗衣物。
數算了一下，你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週一的蒜泥白肉與她同在。
再來的週二早上有一份饅蛋夾蛋和一杯豆漿，你完全不能確定週二晚和週三，她到底在不在家裡。
你的記憶是慣性層疊法，你得一層層去翻攪思索，她沒提過這陣子要獨自去旅行，她的聚會你也從不過問；兒子今年暑假因為打工也繼續留在台中，沒有回家住……
你可以想見的只有兩個原因，一是她失蹤了，二是她離家出走了。不管是哪一個，她就是不見了；糟糕的是，她在你眼前消失的時日你根本沒發現。就算現在要報案，你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跟警察描述她到底是哪一天不見的！
咕咕作響的肚子比你還清醒，一種非你所能控制而產生的沮喪感油然而生，你翻箱倒櫃的找到兩包泡麵，袋裝後面標示的有效期限是一週前，能怎麼樣，就將就著吃吧。
滑開手機，你找到她娘家的電話，一想到得跟丈母娘故作無事的閒聊，讓你更覺厭煩。你跟她的娘家向來沒有特殊感情可言，不知道從幾年前開始，你只有大年初二才勉為其難的回娘家露露臉，你不得不承認，或許對老婆娘家而言，你只是個掛名的女婿而已。
這當然沒什麼好慚愧的，再怎麼說，你這個掛名女婿也讓她吃好穿好，當個專職的家庭主婦，更沒有暴力的對她動輒打罵。你想不出自己做為一個女婿有哪裡不及格，她曾拿多少錢回娘家，你並沒有追蹤過。
過期的泡麵散發出一股油歪味，你一邊咀嚼一邊覺得自己窩囊，最壞的就是她在你毫無知覺的時刻跟什麼網路上的男人勾搭上了，就這麼一去不回頭。
嘖！你不以為然的冷哼了一聲，假使真是如此，你倒想看看她能有什麼好下場。先不提她的個性能不能忍受別人的異樣眼光，光是經濟欠缺了你的助力，你還真不信年近50歲的她要怎麼自力更生。
假若她真給網路那些談情說愛的男人給灌迷了腦袋，說不定哪一天還哭著回頭找你。想到這裡，你原本萎縮的心臟又突然給灌飽了生氣。
只是……她真有這麼蠢嗎？有沒有可能是她早晨去公園運動的時候，被什麼變態隨機殺人魔亂刀砍死，棄屍在某個角落？不到五秒，你就推翻了這個判斷，因為警察應該早就通報你認屍之類的。
可是，倘若是先姦後殺、搶奪一切財物、劃花了臉之後，她的屍體可供辨認身份的證明都沒有，警察能查出她是誰嗎？
你打了一個冷顫，說不上來是這些念頭讓你發毛，還是那股泡麵的油味令你噁心。望著客廳森冷的白光映照，你瞬間有種孤單。
你知道自己不是真的這麼忙，在辦公室加班確實是讓你擺脫無聊的方式之一，下屬也的確有些爛攤子只能由你收；回到家繼續慣性窩進書房裝忙，看報、上網、看書、看A片，純粹是你不清楚自己除了幹這些事，還能再幹什麼。
每到假日，她爬她的山，你睡你的覺。
和她認識了二十幾年，所有可以聊的話題除了錢之外，只剩下一些你覺得無味的記憶，你也不想反覆把往事聊到生汁入味，來提醒自己一生僅此而已。
以前還能關切兒子的教養問題，待兒子去外地念大學之後，所有的細細碎碎再也不是眼下可見的場景，你當然注意不到她是從哪一天開始越來越沉默的，就像她再也不會提醒你回房睡覺一樣。
別的夫妻也差不多該是如此吧？！有一回你和她對坐在餐廳吃飯，僅有的聲響是筷子與盤碟碰撞的聲音，有一時半刻你腦袋裡浮上前述的疑問。
那又怎麼樣？！也不會怎麼樣。你理直氣壯的想。
想到她的臉有可能被殺人魔給劃花，你依然有隱隱的疼痛，只是你不知道能說給誰聽。
僵持了一會兒，你推開那碗只剩殘渣的泡麵，佯裝尋常的撥電話給兒子。
「兒子，是我，你最近怎麼樣？」
「爸，怎麼是你？」兒子身處的環境很吵雜，兒子也因此講得特別大聲，「我OK啊！」
「工作還習慣吧？」
「沒什麼問題。」兒子答的簡潔。
「這樣啊……」
父子倆的對話停了好一會兒，誰也沒有把電話掛掉，但也沒人願意再開啟話題。
「那……就這樣吧，我只是想問問你好不好。」掙扎半天，你沒有勇氣跟兒子探問他知不知道老婆人在哪裡，畢竟……真正跟老婆住在一起的人是你，不是遠在台中的兒子，你都不知道了，他反而知道又是多麼荒謬的事。
「爸……」兒子突地叫住你，「爸，媽寫了一封email給我。」
你的心一緊，「喔，是什麼時候的事？」
「我昨天早上收到的。」兒子停了半晌，「你跟媽沒什麼事吧？」
你不由得說起謊話，「沒事，當然沒事，就跟以前一樣。」
「那你知道媽現在在哪裡嗎？」兒子的語氣是試探。
「她……正在廚房洗碗，你想跟她說話嗎？我等會兒再叫她撥給你。」你揉了揉眼睛，自覺謊言圓的很糟。
「爸，你騙我這個幹嘛？媽在email裡說她已經搬離家裡了。」
空氣凝結了幾秒，你沒好氣的回：「那她還跟你說什麼？」
「……媽沒說她搬去哪裡，而且，她要我不能告訴你她寫了些什麼內容。」
你急了，覺得自己赤裸裸的被攤在兒子面前，全無能力招架，「我操你媽的，我是你爸，她憑什麼不讓你說給我知道！」
兒子也不是好惹的，他冷冷的說：「你就是操過“我媽”，才會當我爸的，不是嗎？」
你一時氣結，「我又不是在罵你……」
「我當然知道你不是在罵我。」兒子嘆了口氣，「爸忽略老媽的存在已經很久了吧？以前我就有感覺媽很不快樂，可是我什麼也不能說，那是你們大人的事，我不想插嘴。」
「那你現在也不應該跟我囉嗦這些。」
「我也不敢跟你囉嗦。媽只叫我告訴你，她這輩子都不會再回去那裡了。」
你的腦袋轟然一聲，「你看，她說的是什麼話，我是怎麼了，可以讓她恨成這樣？」
「爸，我不知道，這就要問你自己了。」兒子見你不作聲，勉強又補充了一句，「媽說這個家不管她在或不在，其實一點差別都沒有。」
「怎麼會沒有差別呢？怎麼會？」你風撩急火的跟兒子解釋，「根本不是你媽說的那樣，我很擔心她，她身上沒有錢能去哪裡？她會餓死的。我打她手機也是關機……」
「爸，你不知道嗎？媽好幾年前就開始學拼布和手工皂，後來還上網開小舖賣拼布包，每個包都能賣三、五千的，媽比你想像的還有錢！你真不知道這事？」兒子不可思議的嚷著。
你只覺胸口噎著一團你完全無法確知的感受，既酸又澀、既癢又痛。默默掛了電話，你走進房間，展開她已空無一物的專用衣櫥，一股屬於她的香味和松木櫥櫃混合的氣味，一逕刺激著你的鼻腔。
你真的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就因為從不知曉她上網賣了無數個拼布包嗎？還是因為你根本就沒發現過她去學了拼布和手工皂？
躺在床上，你翻出那一盒金莎，拆了一枚又一枚包裝紙，一口一個的把巧克力吞進肚子裡。
因為，這是你現在唯一能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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