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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札記30  

 

出生後住在高雄鳳山眷村近十年,國小三年級才隨家人搬到中壢。在鳳山眷村的巷子裡來來回回的南腔北調,因為世界就這麼點大(世界最遠的地方是車站和學校),從來也不覺得帶有鄉音的語言辨識有何困難之處。

我親愛的爸爸是廣東人,一口廣東腔國語一點也不像香港演員的腔調,可見即便是同樣省籍的話語也有東南西北、抑揚頓挫之別。

幾個外省籍伯伯(ㄅㄟ ㄅㄟ)就算是滴溜滴溜的罵起粗話,聽起來也挺可愛的,例如他奶奶的他媽的B(更粗俗點的要加個央字)”媽了個巴子”……八成是因為腔調有異,除了臉紅脖子粗的醜態很嚇人之外,那些嘴裡碎罵的粗言粗語,翻來覆去其實也就這麼幾句,沒有什麼新花樣。

我從沒聽過我爸罵粗話,但他的嚴肅依然會讓人不敢在他面前造次。印象最深刻的是他總在週日晚,拿出一個裝滿寶物的小盒子,用沾了銅油的小布巾反覆擦拭他的銅皮帶頭和徽章。

左右肩上別了擦得晶亮的四顆梅花、穿著熨燙筆挺的制服,騎上噗噗作響的偉士牌,我爸壯碩的背影看起來總是這麼偉大;偉大到我至今仍然忘不了。

幾年過去了,能回味各式鄉音的地方只有榮民總醫院;這些長者癱坐在輪椅上、拄著拐杖,有的眼神渙散,有的還中氣十足,腦子裡轉的是我們這一代和下一代永遠不解的鄉愁和惆悵。

如果說每一個時代的男人都有旁人難解的底蘊,我深深覺得鄉音或多或少代表了外省伯伯的外在假象,一種刻意虛張聲勢的形象,一種掩飾內裡全空、缺乏目標的蒼涼。

那一代外省兵要運氣夠好才能娶到稱職的台籍妻子,雖然沒有激情狂愛,但如我媽這樣的女子,總能犀利能幹的打理好家裡大小事,打孩子、煮飯、做家事、做小手工賺錢貼補家用。

那時候的眷村,有些本省籍媽媽是帶病的,身體虛弱或是羊癲瘋(請恕我照用小時候聽來的詞),有的小朋友衣著骯髒、沒辦法按時吃飯。也因此我們家看起來比一般家庭還要正常,我們穿著乾淨的、繡著紅條的制服,揹著刷洗到褪色的書包,以及一雙微泛黃的白布鞋或黑亮的皮鞋,梳著整齊到頭皮緊繃的長髮辮。

每到黃昏,一群擠在巷子內和巷子外的小朋友,看到誰家爸爸騎著腳踏車的身影,就會開始一一往後傳送呼喊,這家小朋友便一溜煙的逃竄回家。若是跑慢了被瞧見,肯定要挨揍;這挨揍往往也是從巷子頭打到巷子尾,整條巷子的人都知道。

眷村的時光是這樣單純,世界如此之小的喜怒哀樂,比起現今的我,似乎並無匱乏。

我很懷念我爸說話的腔調,以前住在眷村的小房子和中壢的家裡,只有一間廁所,我爸常常會問我們要不要改尿?如果不要,他要去廁所。每當他這麼一問,我會下意識的用力試看看自己有無尿意,幾個孩子回喊沒有要尿尿之後,我爸拿起他的黃長壽和煙灰缸踱進廁所。

然而,莫非定律使然,我絕對會尿急的敲門呼喚,有幾次只能蹲在廚房的排水口解決。我當然不知道我爸上個廁所幹嘛要上個天荒地老,有時他氣定神閒的撈著褲子走出來說:「剛剛不是才說不要上嗎?」

「那是剛剛,現在想上了嘛!」

說到改尿,一路用到進國小,從來不覺哪裡奇怪;後來發現沒人這麼說,小腦袋也會自動校正。改尿是有典故的,廣東人稱如廁為解手,解的廣東話發音近似改,就像有些地區會說痾尿是一樣的意思。

還有另一項被我爸影響的發音是衣服橋橋的,意思是說天氣濕涼衣服曬不乾,無論怎麼曬衣服都有股潮濕味,橋橋的就是潮潮的。我到現在還是這麼跟孩子和綠手指說:「衣服怎麼曬都是潮潮的。」

其實講起小時候的事,記憶恐怕都比這兩三年發生過的場景還要清晰,每當回想起我爸帶著鄉音在餐桌痛哭流涕的述說他有多麼想念爺爺奶奶時,我的淚腺會自動發達起來;正如每次看見電影、影集裡演到任何主角與父親情感相關的劇情時,我的眼淚便不自覺的氾流。

自從我爸過世後,每每人生不如意之時,都會格外想念他;這幾年爸再也沒有入夢過,反而讓我倍感悵然。

我這幾個月的主要工作對象是客家人,電話裡、面對面的客家腔聽了無數回。請恕我坦誠直白,或許是因為地方文化性與族群特性之故,一遇到公事公辦的情況,客腔聽來總是無情又強勢了點;總之,讓聞者少了那股溫情、柔潤、親切的感覺。

老實說,我擱下一大堆待寫的文章、公司得趕工的文件不寫,卻突地寫了我爸的鄉音,原因其實不明;如果真要說我的生命有些什麼缺憾,我想是少了那個讓我還能擁抱的壯碩身子,他的安慰無濟於事卻很溫暖,他的鄉音親暱又貼合我的心。

昨晚,綠手指LINE了幾張地磚的顏色讓女兒比對,之後搬了一坪地磚回家。女兒的房間地板因為久年冷熱膨漲收縮而膨起了幾個月,他利用上回休假敲掉原有的地磚,準備用塑膠地磚重新鋪上。

剎時,我心裡很感慨,並沒多吭聲,倒是走到客廳參與討論地板的色調到底配不配原有的顏色。我絕不是對女兒吃味,事實上我很感謝綠手指是這麼稱職的父親,他把孩子的需要視為第一要務。呵呵!我的梳妝台抽屜壞了三、四年,勉強靠面板支撐抽屜未往下垮,身為木工講師的他一直遲遲未動手修復,這是他開給我未兌現的支票之一。

我感慨的是,不知道該罵男人沒良心還是有良心,說到寵女兒的厚愛絕對是滿過寵溺老婆的;這樣的場景,我捨不得罵綠手指早忘了我的抽屜還等著他。只是,想到像我這樣已經失去父親疼愛的女兒們……

難免有些悽涼。

 

    後記:我的身材跟我爸非常像,有一個寬扁的大屁股。我小學五年級參加合唱比賽,剛好是到我爸任職主任教官的高中比賽。當時,我早早便預告我哪一天會去比賽,我爸盡責地應我的要求買了一堆零食犒賞我。

身著軍服的爸爸威嚴卻滿帶笑容的迎向我,我感到驕傲嗎?當然!兩顆梅花像個魔咒,可以理直氣壯的罵人;那堆零食也讓我像個受盡寵愛的小公主。

不過,國小男生真的很無腦,他們起哄取笑我的是我爸肥胖的身材,還有不可侵犯的兩顆梅花。我當時的身材在同齡小孩中屬於瘦高族,幾個男生擠到我面前學我爸走路的樣子哄笑著,『哇!妳爸是兩顆梅花唷,兩顆梅花唷!』

我當時很傷心,不是因為被嘲笑,而是傷心我的出現反而讓我神聖不可侵犯的爸爸被我的無腦同學恥笑。

等到我的孩子長大念書,總有家長日、研習講座、園遊會、運動會要參加,我反覆問過孩子真的希望我出席時,我才勉強到場。

我跟孩子說:『我怕我這種身材會害你們丟臉、被嘲笑。』孩子有些不以為然。

那種情結很難解釋清楚,我其實不願意孩子面對一種情況--在他們心中的美好形象,若是被無知的外人藉題發揮嘲弄的話,他們絕對會傷心難過。

                 該怎麼說呢?好比你最心愛的一件衣服被故意潑上一塊墨漬,你可以假裝墨漬不存在,也可以堅定墨漬無損衣服原有的美麗和你的喜愛;但是,你會懊恨並責怪自己為何要穿上這件你最鍾愛的衣服給不懂得欣賞的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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