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起來明明就只是睡著了，我不明白她為什麼不會再醒來……
忙了好幾個月後，我終於能假日不需再加班辦課程，在105年10月23日跟姊姊們一樣帶著孩子準時回娘家幫我媽慶生。媽要過72歲的生日，按照她的意願，我們大家約在千葉火鍋聚會吃中餐。
距離105年大年初二、初三看到媽，已過了七、八個月。雖然我平常就不愛回娘家，不論是我的心結還是什麼，總之，我對媽總是有一種恐懼存在，總覺得必須小心翼翼的説話，以防說錯了什麼惹怒她。
我很少拿工作忙碌當藉口，少回娘家絕大的因素是恐懼會不會發生不愉快的事，影響自己面對人生的情緒，還有經年累月加班造成的疲累。從104年11月進了目前的公司上班後，105年一整年至少有四到六個月的週六、週日是疲於奔命的辦理培訓課程而出差，或是因過於疲累只想窩在家裡休息。
就連105年母親節的前一日、前一週、下一週都因為卡著活動，然後暑假也接連跑了兩、三個假日的兩天一夜課程，無力也懶得再帶孩子回娘家。
坐在桌子前的媽和我呈斜對角，我們交談不多，席間她看著我發福的樣貌欲言又止，媽偶而吃東西嗆了幾口。三姊拿我很少回家、很少打電話、很不孝的行徑開玩笑；我笑著敷衍，並沒有太多的內疚感。
媽大概也習慣了吧，這幾年我一直跟她保持著距離，只因為怕我自己受傷、心煩，也怕我不得體的直言直語讓她氣惱不已。說穿了，我當然是自私，純粹是我不想再當媽口中對姊姊們發洩數落的對象。
偶而也會想起媽，尤其是天氣變化的時候，覺得應該打通電話給她；偶而心裡還是坎著她總忘記我生日的事；偶而很怕聽到姊姊們在群組裡說起媽和舅舅、或是與看護間又起了什麼愚蠢的紛爭。
我的小日子裡混雜著我的卑微工作、公部門承辦人的惡行惡狀、我的小家庭、孩子的煩惱與求學的種種、我的休息和採購、婆家又發生什麼惱人的事與話語……
我並不真的明白我對媽存不存在著愛？如果有愛，又有多少？我只知道我做的、給予的、提供的，永遠不及三個姊姊。媽到底在不在意呢？我也無從問起；即使問了，得到的答案想必如何都不盡人意。
媽前幾年動了三次置換脊椎骨的手術，術後效果並不理想，媽這兩、三年已無法自如行走，臥躺在床、坐輪椅也坐不久。偏偏請來的看護是個麻煩人物，不是想跟舅舅搞男女情愛，就是白目的說嘴惹火我媽。不停調停、處理這些雜事的是我三姊，也多虧有她和二姊，媽這些年至少有她們的陪伴、聆聽訴苦，讓小病不斷的日子多少有點安慰。
11月22日晚上10點多，三姊突然打電話給我，哭著說媽準備吃藥時好像一口氣喘不過來，啊的一聲便突然失去意識、心跳停止，舅舅叫了救護車送醫急救，情況還不明。我也哭了，跟孩子轉述媽送醫急救，但急救過程狀況不佳。二姊趕到醫院，急救過程中醫生用了最強的強心針，雖然目前有了心跳，但因為急救過程無呼吸心跳的狀況拖的太久，腦部缺氧時間過長，醫生說依媽的年紀判斷，她應該不會再醒來。
能自主呼吸、血壓能穩定才是最大的關鍵。
趕至醫院的三姊也依照醫院的要求簽立了放棄急救同意書；我可以想見她邊哭邊簽的畫面，人生的殘忍莫過於此，簽與不簽都是殘忍。我們希望媽結束痛苦，而這樣的同意書差別只是選擇—是讓她痛苦，還是讓我們痛苦而已。
隔天我請了假和大兒子到加護病房看媽，姊姊們全都哭的臉腫眼紅。病房裡，護士禁止我翻閱媽的病歷，說是牽涉個人隱私，我只翻看到”到院前已死亡”的字眼。與其說我憎惡醫院為保護他們自己的官僚作法，不如說我憎惡人生走到最後的時分，個體仍然是個體，誰都不是誰的誰。
媽看起來就像是她平常熟睡的模樣，雖然鼻孔插著呼吸器，她的臉還是這麼軟嫩、她的手還是這麼肥厚溫暖。因為長年吃藥腎功能失調，手背腫脹的媽媽其實跟我10月份看到她的樣子所差無幾，在情感上我真的不能理解她為什麼不會再醒過來。
我們輪流跟媽說了一些話，事實上，沒有人知道該要她加油，或是該叫她放手安心的走。
這是折磨，對媽是，對我們也是。
後來，假日我又帶著綠手指和兩個小的去看媽；在情緒一直放不下的情況中，隔了兩天我又和大兒子再去了一次加護病房。護士總是說媽狀況不好，要家屬有心理準備，想看媽的人要趕快來看她。
這種話就像不中聽的魔咒，刺耳的難以丈量。
12月2日，疲憊的加班完、買完晚餐回到家剛進門，我的手機響了，一見到來電者是三姊，我就崩潰了！三姊哭著說媽走了，她還得接續通知大姊、二姊。我站在鞋櫃前放聲大哭，孩子和綠手指擁上來，我邊哭邊說”媽走了媽走了……”
媽走了。
永遠不可能會有心理準備的。
正如姊姊們說的，媽病久了也厭世了，因為個性容易氣憤、鑽牛角尖，三姊說她起碼二十年前就開始有心理準備，可能隨時會接到醫院或舅舅的電話，或許是媽自己尋死或什麼的。說是這樣說，等到媽離世的這一刻真的到來，再有心理準備都是假的。
而我就像我自己的小孩一樣幼稚，總以為自己的媽媽會活到地久天長。以前我總認為媽雖然小病不斷，但她會很長壽；就算是現在，我仍可自我安慰，她的離開或許是好事，她不必再受世事折磨、也不必再受到病魔糾纏。
這些都是假的，是我的腦子業障重。
事實上，不管妳愛不愛一個人，當她從妳的生命中消逝、徹底離開時，她是妳媽，四十幾年的相處不管是親是疏，她的離開仍然像是從妳的身體、妳的心刨挖掉一大塊的肉；然後，妳只會剩下空洞的軀殼好一陣子，雖然身體的其他部份都完好無缺，但心裡的那塊肉永遠不會再長出來。
緊接下來是幾週的後事安排、儀式託禮儀公司處理，大姊、三姊不愧是我媽能幹、聰明又孝順的女兒，每一項事務都打理的妥妥貼貼，我只負責流淚哭泣。
時至今日想起來，從105年11月下旬一直到現在，混亂悲傷又無奈痛哭、懊恨交雜、愧疚不安、與綠手指爭執，陸續在腦海裡浮現的，已都是媽在世時屬於她的美好。
那些心情非常非常的複雜，我現在仍無法一一詳述，對媽，我除了愧疚痛苦，最深的遺憾是我跟她的感情沒有辦法維繫在很親密的連結；這一點，該怪我自己。
姊妹們都很想媽，大概每一個人(包括孩子們)現在提起媽，仍會流淚吧。老實說，我從很久前就衷心盼望媽好好的活著，不是這麼的苦、煩、憤怒、不平、悲怨、恨世；而這一切在媽生命終止後，似乎得到另一種抵定。
告別式時瞻仰遺容，我不敢緊靠棺木哭泣，只怕自己的淚在最後的時節還會弄痛媽，我沒有資格，在孝順的這一個區塊，我完全不及格。我羨慕三姊能這樣毫無顧忌的撫著媽的遺體大哭……
今年的大年初二，娘家已經沒有媽媽了，想到自己還不到五十歲，卻已經失去了爸爸和媽媽，很感心傷。
這幾天，我和綠手指因為婆家的大筆爛帳與禍端，有了不小的爭執；他的行為已讓我對他心灰意冷到最後的極限。私心裡認定了，往後我的生活只剩下糊口的工作、我的寶貝孩子和我親愛的姊姊們，也許再也不剩什麼。
說不定，我再也沒有愛人的能力了，我不能再依靠誰也不能再依賴任何情感。最後的最後，在人生的終點站裡，但願媽和爸在另一個世界過著不同的、愉快的生活。
我的使命是—讓自己成為孩子穩固的依靠，如果無數的擁抱能讓他們知道我的愛始終都在，那麼，無數的擁抱會變成史上最珍貴無敵的珍寶。
悲傷，當然是不可能終結的。
◎ 僅將這首『落葉歸根』獻給我媽，以及許多失去了親愛的爸爸和媽媽的朋友們；『落葉歸根』是我這輩子最愛的中文歌曲，內心早已決定在往後我的告別式時，請孩子應我的要求在儀式裡播放這首歌送我離開……
生離死別，只是早晚而已。
留言列表
工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