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札記-32  

 

『雁陣兒飛來飛去白雲裡,經過那萬里可曾看仔細……』

前陣子出門上班時,不小心聽到樓下修車行的收音機裡傳來的旋律,腦子裡正詫異歷史如此悠久的歌居然還被電台青睞;一面心底跟著輕哼,揚起了一陣心酸。

『母親你在何方』應該是我爸最喜歡的歌曲,記憶中他每次聽到、唱起這首歌,總是會因為思念當時留在大陸的奶奶,而痛哭流涕。

我爺爺算是軍閥一支系的某官,那時另娶了二奶奶(爺爺的妾),生了幾個孩子,爺爺疼愛妾,吃香喝辣的生活都與二奶奶共度;聽爸爸說過,留在殘破祖厝的奶奶和爸爸、叔叔、姑媽們,日子卻過得非常清苦。戰時,我爸離開高中教職投入軍旅,在民國38年跟著蔣委員長和部隊退守到臺灣。(跟我爸同一位母親生的叔叔也過來臺灣,另外三個妹妹則隨奶奶留在大陸。)

也許在抗日戰爭時,我爸和叔叔就沒有再與親娘見過面。這是我爸心裡一輩子的遺憾,無法繼續奉養奶奶,也因為國共分家、兩岸對立而難以再見她一面。每當我爸講起幼時的小事,講起奶奶的溫柔沉穩、細心能幹,講起『母親你在何方』代表了他的心聲,總禁不住淚漣漣。

等到終於開放大陸探親的那一年,我爸帶著我媽、我三姊、叔叔一家回到故鄉,見到的是爺爺和奶奶的衣冠塚;失控痛哭的爸爸,隔日大病了一場,回廣東探親近一個月,我爸有一半的時間臥病在床,沒人知曉是受涼生病的發燒嘔吐導致高燒不退與夢囈,還是因為心痛的無以復加、身體再也不聽指揮。(我媽倒是認定在那片亂葬崗的衣冠塚其實並不能確定停駐的真是我爺我奶,也許是其他孤魂糾纏住我爸。)

想起我媽那時的說法,難免感到發毛。隔年我爸還來不及規劃農曆年間再去第二趟探親行程,在他生日前十天便因為車禍意外過世。

那一年,我爸才61歲;而我媽才剛滿45歲一個多月……

與其說那首『母親你在何方』讓我想起老爸,不如說歌詞更牽動了我媽過世的傷痛。

若說時間是最好的良藥,那我並不能理解兩個狀況,一是我爸過世20幾年,近幾年提及他,所有的談論與思念,完全是療癒作用。二是談起我媽時,卻仍然無法自抑的想念哭泣,難道是因為時間過去的還不夠久?

可是,明明都是失去,失去了我爸或我媽任一個,都是極端痛苦的折磨。我有時甚至不敢跟姊姊們提到有關我媽的事,以免悲傷的情緒無止盡的渲染。

半個月前和綠手指討論著10月份我要回娘家祭祖的事,他企圖回溯他上一次隨我回娘家的日期,那些姐妹們吃飯的場景是媽入塔還是百日?是媽跟祖先合爐還是今年過年?

說著說著,我哭到沒有辦法入睡。

 

那天在LINE群組裡跟姊姊們分享了一項小時候的記憶。

我爸很重吃,我小時候長豬哥牙去修整牙齒好一陣子,都是我爸騎腳踏車載我去看牙醫。那時還住在鳳山的海光四村,每次弄完牙齒後,我爸還會專程帶我去一個完全跟回家不順路的市場(已不記得是哪個有名的市場)吃綠豆冰或是加料芋圓湯,反正我只記得碗裡滿滿的都是料。

幾次之後,我媽當然開始懷疑了,為什麼預約好時間看牙齒還要弄這麼久才回家?(在民國六十幾年的年代,過了晚上九點回家就叫做很晚”)

我根本不敢多嘴吃甜品的事。有一次我不小心說溜嘴,我媽果然臭罵了爸一頓,說我明明還在花錢弄牙齒,他就偏要這麼貪吃。

之後我爸照樣偷偷帶我去吃,只是交代我不可以說出去。那一段時間真的挺難忘,因為默默行動的次數實在是太高了;天熱就吃銼冰,搭配各種豐富的配料,天冷就吃芋頭甜湯、花生湯、紅豆湯圓什麼的。我並不記得我爸愛吃甜的,但姊姊們全都認證爸是甜食愛好者。

我從來沒有吃完過任何一碗,我也不知道爸有沒有因為多吃了我的半碗而感到困擾;也許後來跟爸爸分食一碗,多少也剝奪了他獨享甜品的樂趣。

我覺得每個孩子要是單獨跟爸爸一起行動了什麼事,應該也會很難忘記。

綠手指有時帶某孩子去辦某些事時,他也會帶孩子去做一些他認為是"分享"的事。例如帶大兒子去敦南誠品、帶女兒去吃麥當勞、帶小兒子去買八方雲集,然後他就會趁機跟孩子聊天。小孩子能單一跟爸爸或媽媽相處的記憶,是很珍貴的,因為平常很多活動都是一家人一起出動;而這種單獨的相處,會讓孩子有一種被關愛、重視、獨一無二的感覺。

然後姊姊們也在群組裡各自分享了她們記憶中的、與我爸之間專屬的時光。

一直覺得,生命中對於所愛只剩下這些珍貴的記憶,是很傷痛的事;近幾日我逐漸認為,死亡是不可逆的,我們只能悲痛的接受,但所幸有這些抹滅不掉的記憶可供回味與顧盼。

我們總是需要泉湧的愛,於是無可避免的讓悲傷氾濫成災,而後藉著共同的痛相互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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