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程紹平
死命的眨了眨眼，我不敢相信我所看到的小靜。
她的嘴角凝著一抹笑，安靜的坐在對面，我低頭看著瓷盤、水杯、刀叉……再抬頭，她的目光與我對視。
不知道這些日子到底有些什麼變化，小靜過往的憔悴和悲傷不復見，取而代之的是透著光采的容貌，曾有段時間一逕銳利的眼神卻又閃著柔和。
我只有一個念頭，小靜可能戀愛了。
她的表情一如當初她跟我在一起的模樣，臉上有一股近似夢幻的神韻。這個想法突然讓我感到很受挫，很……該怎麼說呢？不是滋味嗎？
並不是小靜沒有權利再得她想要的幸福，而是我覺得自己有種被遺棄的荒涼；在她的眼中雖然有我的身影，可是卻又能明確知曉，她的微笑平和並不是因為我。
她滿意現在的生活，因此她眼裡沒有怨恨。
也就是說，我的一舉一動恐怕再也引不起她的任何喜悲與情緒；這確實讓我很感失落。
當然，我也許是貪婪了點，我沒有權利再問小靜是否還在乎我，但我希望她是在乎我的；身為一個她曾深愛過的人，身為她的“前夫”，就算情份已有可能消逝…..
我的心有點被扎痛的感覺。
她清了清喉嚨，問：「你突然找我吃飯是有什麼事嗎？如果是上次你跟我提的事，很對不起，之前實在沒有心思滿足你的要求，再過一陣子吧，我撥電話給你媽的時候，我保證會幫紀倩如多說幾句好話。」
奇異的是，她的話語裡沒有譏諷，只是平鋪直敘的表達。
默默凝視她好一會兒，她臉龐上的光輝，始終上揚的唇，我終究是忍不住，「妳的氣色好的不得了，妳……是不是遇到某個“還不錯”的人？」
她無可無不可的聳肩，「你這個問題很奇怪，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你。」
「我是說，這或許是讓妳感到心情愉快的原因，我看得出來妳心情很好。」
小靜皺起眉，思慮了幾秒，「說來話長，我整理我媽的遺物時，發現了一些不尋常的線索，我這陣子都在忙著找尋那些我以前從沒特別注意過的部份，也確實遇到一個咖啡館的老闆，不過，這跟你所想的應該沒什麼關係。」
我開始在腦子裡分析小靜說的是不是實話。
假如有某件事讓小靜快樂，我理應為此感到安慰，可是我卻有種說不上來的酸苦。小靜曾說過她這輩子最愛的男人就是我，如果我離開她，她不知道自己往後的日子，是否還能體會到所謂的幸福快樂。
其實，我對她的話存疑。
小靜是個很奇怪的女人，雖然她說愛我，但她從不像倩如拼了命的依附著我；有時候，這反而是讓我很困擾和困惑的部份。
我根本無法確定那個愛的深度有多深？跟一個對我沒有任何需要的女人在一起，是我想要的嗎？小靜把自己的一切都打點的無懈可擊，似乎毫不需要我來成就她的美好人生。
也因此，我難以評斷，當初我決定離開小靜到底是對或是錯。
我愛倩如，也許有部份的原因是因為我知道倩如非常需要我的存在；假設每個男人都只能選擇一個女人終其一生，我真的認真思考過，基於男人的存在價值感，我必須選擇一個她愛我、需要我更甚於我愛她、需要她的女人。
當然，一開始我完全是處於被動的狀態，倩如熱情又美麗，她三番兩次的示好、主動貼上來需索照顧，梨花帶淚的表示她徹徹底底、死心蹋地的愛著我，要是失去我，她了無生趣的生命會立刻結束……
我敢說，這世界上沒有幾個男人能夠抗拒這樣的激情告白。
「妳別誤會，我當然希望妳能幸福快樂，也希望妳能遇到一個好男人。」我趕緊多此一舉的解釋。
「哦，我懂，因為你不是那個能給我幸福的男人，所以你期盼有個“別人”能補足你內心的愧疚，一有個風吹草動，你就認為你的願望實現了。」小靜不以為然的笑了。
我受不了小靜擺出這種姿態訕笑我。
「妳一定要這樣跟我說話嗎？妳明知道妳爸沒有喜歡過我一分一秒。」
「那你一定知道，我爸之所以不喜歡你，是因為你根本是個跟他一模一樣的男人。」
說到小靜她爸，確實讓人一肚子火，什麼叫做“眼睛不老實”？他沒想過他自己是個風評極差的丈夫和爸爸，他究竟認識我幾分、瞭解我多少？居然敢這樣評斷我？
我當然大可以不管小靜她爸對我的評論，但我一直很不甘心，憑什麼？他憑什麼做出這種可笑的判斷？我又為什麼活該倒楣的要承受他源源不絕的冷嘲熱諷？
「我約妳出來，不是要找妳吵架的。」我力圖保持清醒理性。
老實說，我找小靜吃飯，有一部份是想聽她的看法，有一部份是我無法誠實說出口的--我很想小靜。
尤其是這陣子，我特別懷念小靜以前跟我談論許多事的感覺。她很聰敏，無論是工作上的建議、處事的原則，她總是能畫龍點睛的適時提供我另一條路和另一個角度。
而倩如呢？唉！這幾個月讓我最厭煩的是她動不動就因為一點小事情緒氾濫，光為了處理倩如和我媽的紛爭，就讓我疲於奔命。倩如總覺得自己很委屈，認為我媽對她有偏見，認為她活在小靜的陰影下。
『我才不要當第二個江雪靜，為什麼每個人都要以她的標準來標準我？』
倩如說這話的時候，又哭又鬧的丟枕頭、砸碗盤和裝飾品，害我得趁爸媽還沒回家前，趕著收拾殘骸、趕著去採買新碗盤。
我也不明白，倩如的委屈究竟是來自於我媽的蓄意刁難，還是我媽真的認為做一個媳婦要像小靜這樣，才算好媳婦？
我勸倩如的話，她根本聽不進去，老人家比較注重細節，只要那些她眼裡微不足道的細節都做好了，我媽沒有理由多嘮叨什麼。更何況，我媽並沒有跟我多埋怨過倩如有哪些地方不如小靜，我偶而會想，一切的一切，都是倩如多心。
每當我這麼說，倩如會崩潰大喊我是在指控她大小姐脾氣又小心眼愛計較。
我是有這麼點後悔，後悔自己為什麼要把人生搞得這麼複雜、疲累。
我是說，當熱戀時的激烈狂熱不得不隨著時間慢慢消失，就一定要被殘酷的情緒和爭吵取代才行嗎？
「對不起，我不該說這些話的，其實都過去了，既然已經過去了就表示不再重要了。」眼前的小靜溫和地拍了拍我放在餐桌上的手。
掙扎了幾分鐘，我仍是開口問：「小靜，妳有沒有想過我們為什麼會分開？雖然表面上看起來是我很該死的變心背叛了，但妳有沒有思考過我選擇倩如的原因？」
她慢條斯理的嚥下口中的凱撒沙拉，一面擦了擦殘留在唇上的醬汁。說真的，以前的我最難抗拒她這個輕拭嘴唇的動作，既輕柔優雅又詭異的帶著挑逗的意味。
我不禁得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我當然想過。但是把所有的罪責怪到自己身上，並不會讓我好過，反而更痛苦。」小靜嚼了幾口沙拉，「這家餐廳的凱撒沙拉真好吃。」
然後，她自嘲的解釋，「你的問法讓我很緊張，我也不想顧左右而言他。好吧，我必須承認，我有一陣子拼命在想自己的問題出在哪裡，才會把你推向紀倩如，那真的很不好受，逼自己面對失誤和過錯，逼自己設法站在你的立場思考，逼自己去理解你不再愛我的理由是什麼，那一整個過程的煎熬是很可怕的，可怕到我不願意再回想一次。」
「而且，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痛恨自己帶著痛恨和怨懟來看待你。」
我驚愕的望著小靜，我知道我對她的感覺從沒有太大的變化，我只是在必須抉擇的當下，選擇了一個比較合適的結果。倩如的狂熱比對小靜的冷靜，倩如的全力燃燒對照小靜能好好照顧自己，倩如的有孕在身相較於小靜從未懷孕……
雖然之後得知倩如懷孕的事，完全是一場詐騙，曾讓我非常不堪。
然而，往事已不可追，我無法像小靜一樣坦然承認自己的判斷錯誤；所以我試著繼續和倩如在愛情、婚姻裡和平相處，我試著說服自己--倩如的欺騙只是一種想完整擁有我的手段而已。
嘆了口氣，「小靜，妳知道嗎？其實我也很痛，不是因為妳可能恨我，而是因為離開妳、失去妳，我也很痛，那是一個很為難的抉擇。直到現在，我仍常想起這種痛，依舊是莫可奈何。」
她也一臉驚詫，「你的說法讓我很意外。」
「妳以為我徹頭徹尾都是個十足的王八蛋嗎？」
小靜匆促的搖頭，「倒也不是，我只認為你對紀倩如的愛，早就遠遠超過對我的感情，我一直認定這才是我們結束的主因。」
「如果我告訴妳，我很痛是因為我仍愛著妳，會讓情況好過一些嗎？」
幸運的是，小靜並沒有迴避這個問題，她勇敢的迎向我的臉，「這世界上的事不可能兩全其美，你也不可能讓我和紀倩如永遠都留在原地等你解決狀況、給答案。」
事實是，我真的很想念妳。
我的喉嚨哽著這句話，我的意識清楚的告訴我，若是說出這句話，有可能變成一個難以掙脫的魔咒，緊緊的困住我，也困住小靜。
「紹平，我媽過世了之後，讓我想了很多。」小靜該死的露出坦然的微笑，「我告訴你什麼才是“很痛”，是當你知道某個人徹底在世上消失，而你再也無法具體擁抱著她、跟她說話，再也不能看到她有溫度的臉、陪她做很多她喜歡、你也喜歡的事。最痛的是—你清楚這一切的消逝，是你無論如何都必須面對接受的。」
小靜的話到底在表達什麼呢？
「紹平，我原諒你了，真的！我也原諒我自己了，你也應該原諒你自己。」
她開始享用盤子裡其他的食物，牛肉片、紅燒肉、燻鮭魚，整齊的排列著毫無混亂的和諧，一如她那張寧靜詳和的臉，讓我無法再繼續說出更多我想說的話。
倘若真要說我後悔的是什麼……
當倩如第一次開口說要搭我的便車回家，我不該慨然允諾。
我知道是那一個點，讓我和小靜再也不能回頭。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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