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在悶熱的空間裡醒來,他唯一的念頭是想喝一杯伏特加。
即使他深切的記得,其實正是一場各式酒類瘋狂混合飲下所衍生出如此狼狽不堪的情境。
頭痛欲裂且宿醉的男人,看起來總是脆弱悲傷的。
燥熱的夏夜,酒醉後的孤寂卻讓他的聽力格外敏銳。他彷彿能夠聽見遠處有雨滴打在池邊的葉片上,那些被吵得無法入睡的蛙,低低的鼓譟鳴叫著,不知是為了老天賞臉的賜雨而歡唱,還是因為整夜接連不斷的聲響而痛哭。
到底有多久沒有碰酒了?!
他記不得了,也許是五年,也許是十年。
自從他決意做一個居家好男人之後,認份、顧家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事,讓妻兒安適放心,是他畢生的終極要務。
他再也不接觸任何可以令人沉溺的上癮物。
除了她。
那場追溯到許多年前的愛戀,是讓他決定今晚要喝個爛醉的原因。
酒精持續在他腦袋和臟腑中發酵,雖然有股想吐的衝動,他翻個身試圖掩蓋;酒味像張迷離的網,反覆的捕捉他的思緒和意志力。
「你到底愛不愛我?」
以前的她總這麼問他,他承認自己很怯懦的以心虛的口吻回答:「當然愛,很愛很愛。」
造成心虛的因素是----他的愛讓他愛得非常無能為力。
她好比一顆閃亮的星子,永遠散發著懾人光芒,他始終羞窘又懼怕自己的寒愴配不上她。
在暗夜裡的星星,一逕無法使人逼視,也永遠無法讓其他人發覺在星星的周遭還有些什麼。
如果……他能像愛一隻小貓小狗的一樣愛她就好了,那麼自責和愧疚感不會這麼地深,更不會戰戰兢兢的恐懼著自己永不能高攀她的精采和光華。
只可惜,她一向不是溫馴良善的小貓小狗,而是隨時發亮的星星,縱使能納入他的左胸前口袋,那無時不刻洩漏出的刺眼光澤,總會令旁人刮目相看。
而他則成為第一個被比較的犧牲者。
不要!他不要!愛一個人不代表得付出一切,只為襯托她的美麗無瑕和高貴奪目;或許久而久之,她便會厭棄他的平凡與庸俗。
愈演愈烈的鋒芒,逼迫他在感情的最後做了一個決定,他放棄了她,另外選擇了一個如同自己平淡,不好不壞又中庸的女人做為他的妻子。
雖然他深刻知曉,自己終究是忘不了她,還有那些在山巔水湄恣意而為的狂野,在星空下裸身舞蹈的快意,以及許許多多激烈癡狂的衝突言語與淚水。
「為什麼你寧願選擇她,而不要我呢?」帶著悲涼的哀怨,褶褶光芒忽隱忽現在她的臉龐,那種難以被忽視的怨懟,重重的壓迫著他喘不過氣。
「因為……因為在她的身邊,我可以自如的呼吸而不困窘,在她的身邊我可以做我自己,不需要擔心某一天被她拋棄。」這是他對她最後的勇氣。
某層面來說,他知道那股勇氣是種殘酷的傷害,遠比他明確說自己不愛她,還要來得摧斷肝腸。
「這表示,一切都是我的錯?」她喃喃低語,「你是這個意思嗎?」
「錯的是我,是我不該愛上妳,又讓妳愛上我,我既沒有能力,也沒有肩膀。我對妳的愛一直很無能為力,我曾以為這樣的愛可以讓我變得更好,但直到現在我才發現,我只是更恨我自己。」
趁著勇氣還沒有消失之前,他在臨去望了她最後一眼。
沒有任何辯解和後悔的餘地,他就這樣永遠消逝在她的生命裡。
他當然憐惜不捨她眼中的悲痛,然而,若不是這樣畫下句點,他隱隱自覺日後雙眸寫著悲痛的會是他。
輾轉中,他忍住欲嘔的喉嚨和胸腹起身,為自己倒了一杯開水。
微溫的水急速的流淌進他的嘴巴和食道裡,他貪婪的吞嚥著,彷似他曾經如此吞噬過她的肉體一般,急切又迷戀的嗅吸令他在在無法自拔的馨香。
放下水杯,他紊亂的步伐顛顛倒倒地走向女兒的臥房門口探視,虛掩的門後,妻子和女兒正發出均勻詳和的呼吸,整個空間滿溢著一種叫做幸福的氣息。
已經快十二年了吧?
為什麼又會突然想起她呢?
下午,他在亂七八糟的辦公桌上撈到電話,聽到那端溫暖迷人的嗓音,他久久無法言語。
她不知打哪兒打聽到他公司的電話,語氣既陌生又熟悉,「嘿,好久不見,你最近都好嗎?」
記憶該停格在哪個時間點呢?她是否知曉他最末的訊息,是那個不能毀滅的婚約?
「你女兒多大了?應該很可愛吧?」她淺笑。
他企圖像一個家庭和樂的已婚男子與她話家常,但他做不到。
「其實,我一直在等你,等你回頭。或許……某天當你轉過身的時候,你會發覺我對你的愛是持久又永恆的。」她輕嘆口氣,「這樣你就會心甘情願的留在我身邊。」
不知是為了逞強,還是想讓她死心,他言不由衷的說:「請放心,我過得很好。」
他的腦海裡突然湧上曾讀過的句子:『想一個人要24小時,愛一個人要一輩子。』
愛一個人要一輩子,但是又能陪伴多久?會不會有量變產生質變的時候,又有誰能預期結果如何?
她在那一端沉吟了好一會兒,緩緩的吐出幾句話:「好,那我就放心了。我只是想跟你說,我要結婚了,終於有一個禁得起我光芒的男人願意娶我,也就此終結了我的等候。」
他已記不起自己到底是用什麼虛偽的語詞來包裝他內心的酸澀,他只記得握住話筒的手心冒了許多冷汗。
就好像,他再也記不起自己離去時是多麼決絕,卻只記得她決定捨棄等候所給予他的痛楚。
那份不明所以的痛楚,驅使他徹夜買醉。
回到家裡沉睡至夜半,仍然妄想需索強力的麻痺;也許在這一刻,他曾有的幸福都不再具有意義。
唯一具象的部份,是那張他根本沒有真實見過的喜帖,關於她的名字,以及印在她名字旁的一個全然陌生的名號。
夜半的蛙鳴依舊飄盪著鼓譟。
許多的過往,已是奢侈,因為對愛不夠謙卑,直到最後的最後,他錯失了她。
一如流轉在青春時的戀,無法再被憑弔,於焉短暫又永恆的糾纏住他的心房。
一絲一縷地,以涓滴的緩慢速度,摧殘他僅有的美滿餘生。
蹎躓的重回餐廳,他將水杯注滿,一飲而下的同時,他多麼希望那是一杯伏特加。
足以讓他在這個不能轉彎的悶熱夏夜,為他充滿寒意的心底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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