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再也無法信賴自己的記憶，縱使記在紙本上也必須確認紙本放置於何處；而人生，還有什麼值得再堅持的呢？！』
老實說，我跟許多女人一樣，內心十分在意且堅持即使步入婚姻中，依然要保有彼此相愛的感覺。雖然我知曉綠手指的某些舉措仍讓我怦然心動，卻不能保證不會發生婚結久了，夫妻倆人之間的感情從愛戀轉變為親人間的愛，然後……到最後只剩下家人般的情感。
儘管女人這樣的需求和疑慮，對男人而言是荒謬地不值得討論的話題。在他們眼裡，不管是親情、愛情『不都是愛嗎？這有什麼違和的？』大部份的男人大概都覺得女人喜歡庸人自擾、要求太高。
然而女人心裡是很清楚的，家人是種習慣與依賴，與愛情中彼此需索的程度和層次是有所不同的，至少燃燒的熱情度(沸點)不同；你對愛戀者產生愛慾是渴盼(無論是生理或心理)，但對家人(有血緣關係者)要是萌生什麼不當的念頭，等同變態。
要說女人的堅持何在，我想應該是每個人都渴望自己是被深愛的、無可取代的。可能有些人要反問：家人的關係也是無可取代的，不是嗎？
不，因為婚姻而組成的家人關係其實是脆弱的、表相的，我們看似一塊兒生活，但若沒有愛所結合的同心，很多時候只不過是屋簷下的陌生人而已，付出其他的花費就像是房租變相的名目；既不是不可斷的手足、也不是不可拋的骨肉與己身所從出。
若以底下這樣的譬喻來形容我們這些妻子的態度，應該是合理的；我跟你說我的背很癢，需要你幫忙搔個癢，你卻搔了我的腳底板。沒錯！這不同樣是幫忙抓搔止癢嗎？搔腳可能很舒服(甚至更癢)，但我的背卻還是非常癢，因為你根本沒有抵達應對到核心重點，我真正需要救援的是“我的背”。
微妙的是，這兩天我才真正發現，其實我似乎早就習慣也坦然面對從愛人變成家人的景況。有兩件甚至稱不上是事件的現象，讓我憋在心裡反覆想著我的不對勁。
一面想著我的不對勁，一面想著--會讓人寬容的，也許不是愛情的愛，而是親情的情。
我昨天想弄個工程浩大的“紅酒燉牛肉”，翻找置物櫃看見別人送的兩瓶紅酒，想嚐一下口感是偏酸澀還是偏甜膩，才能決定烹煮後續的調味得增加糖或是減少紅酒拌醃的用量。一不小心，倒出來的一小口變成五六口，在空腹的狀況下，已甚少沾酒的我果然到了下午就呈現微暈的狀態，四點半便爬上床瞇了一會兒。
等到半睡半醒時聽到綠手指下班回家的聲音，已近七點。
掙扎的想起身，卻抵抗不了睡意襲來。櫥櫃門聲響在房裡繞來繞去，還聽得蓮蓬頭沖淋；過了好一會兒，我隱約聽見綠手指問女兒我幾點睡的，然後，我確定他的聲音是從女兒房裡傳出來……
「女兒，怎麼又躲在房間滑手機？」
我剎時清醒，勉強自己起床，用最快的速度進了女兒的房間。放眼望去，披著一條擦頭巾的綠手指正認真的拆解女兒沾滿灰塵的電扇。
「怎麼了？」我無法解釋我話語裡的警覺與防衛。
「沒什麼，女兒的電扇髒成這樣，我得拆下來。」他自顧自的拿著扇葉和扇罩又轉進了浴室。微笑的女兒繼續專注在她的手機螢幕上。
我突然覺得很對不起綠手指。要是他知道我這麼緊張，是因為下意識要提防什麼，他肯定會整個大崩潰的怒罵我到底把他看成什麼樣的人？
對，我污辱他了，如果我視他為我的愛人般崇敬，絕不會把他的人格想成那樣低劣的防備著。我壓根不明白到底哪裡冒出來這樣的念頭？我已經認識他二十幾年了，我到底在想什麼？為什麼會草木皆兵的以為許多爸爸都是獸父？
我無法讓自己寬慰。
女兒視我與綠手指為絕佳伴侶，感情歷久彌堅，她更深怕我們分離；我並不像某些妻子會對女兒與丈夫的相處產生妒意。我怔忡站在浴室門口，看著毫不知情我內心有巨大轉折的綠手指沖洗扇葉。
也許是朋友親身經歷的例子和社會版上太多令人不恥的新聞，把我搞得神經過敏；即便如此，我仍是難以控制的暗自辱罵自己。
第二個現象接連著發生。當我走到陽台準備晾下午洗好的衣服，赫然見到綠手指剛換下來的衣服全異於常理的堆在洗衣機蓋上。
我們家的家務規則都是我制定的，髒衣服理應放置在洗衣籃，讓我能目測籃裡容積，隨時依此做為洗衣次數的增減標準。把髒衣服大費周章的擱在洗衣機上，只是徒增我的困擾。
我問：「你幹嘛把髒衣服丟洗衣機上？」
「因為不能放家裡啊！妳沒發現我今天回來的比較早嗎？」
答非所問。「是什麼事？」向來只有去山上掃墓回來的衣服會直接放在陽台。
「我提早兩小時下班，就是去二舅那裡。」
「二舅那裡？」
「是啊，辦儀式。」
我不可思議的盯著他，「你說什麼？為什麼你沒告訴我？二舅怎麼了？我最後一次知道的訊息不就是幾個禮拜前你媽說二舅出院回家，要你們去看二舅嗎？」
他的嘴角低調的牽動著，「是啊，我也是前兩天才知道，昨天媽跟我說告別式是今天下午五點……」
說不上來是什麼感覺，一整個荒謬。要是我沒有類似質詢的去問綠手指髒衣服放置點的問題，只怕我到民國一百一十一年都不會知道二舅過世了。雖然說我目前跟婆家的關係說不上疏離，但也常忘記參與婆家某些重大慶典。綠手指家裡的人八成也認為我不喜歡跟他們靠太近，自然不會主動通知我哪些活動必須參加；說不上疏離卻也稱不上親近，上一次見到二舅已經是兩年前的春酒了(也就是說，我去年和今年的春酒都沒有現身參與)。
幾年前大舅生病過世，現在二舅也走了，我婆婆必然很孤單，她跟兩個弟弟的感情一向好過上面幾個姐姐，一想到她肯定很傷心……我情不自禁的愣了好幾秒。
「實在是太離譜了，其他的事你忘了告訴我也就算了，這麼重要的生離死別，你竟然也會忘了跟我說……」
他急急打斷我，「噢，妳不要這樣就生我的氣，啊就是……」
我也打斷他的話，「我沒有生氣，是我自己的問題，這一切都太不對勁了，是我太不對勁了。」這不是氣話，與其說是無言以對，不如說他“太習慣認為”我是蓄意挑他語病，然後我們會為了不重要的瑣事鬥起嘴來。
問題是，二舅過世並不是一件不重要的小事，或許他以為我並不關心他們家誰又走了，有好幾次他描述的某某親戚，我根本全然沒有任何印象。或許荒謬的是我，他的家族龐大、枝繁葉多，連一向認人功力絕佳的我二十幾年來都難以辨視。
所以，是我的問題。
一切都是我的問題。因為幾百年前我就不曾要求綠手指必須事事跟我稟報解釋，唯一的要求僅有他若是晚回家、不回來吃飯，說一聲就好；而他也從未遵守過“說一聲”的動作，只有幾次我過了半夜一點多打電話給他，也僅是想確認他是否平安、是否餓著。
我不是不在乎不關心他的動向，而是我要求自己要給他全然的尊重和自由，而非模擬兩可的“這個可以那個不行”。
我太不對勁了，就好像我會自問一個雞生蛋蛋生雞的問題一樣，『我給他自由是因為我真的愛他、尊重他，還是因為我也不喜歡他干涉我，所以拒絕讓自己變成潑婦般的管家婆？！』
走回陽台晾衣服，心裡悽然，不僅是為了離世的二舅(儘管我跟他毫無感情可言)，也為了心底清晰的印證了--我和綠手指其實早已從愛人變成家人，就算我不肯承認，事實也就這麼硬生生的呈現在眼前，不容懷疑與辯駁。
這一年多以來，我和綠手指同樣是忘性比記性還好，因此有太多他沒跟我商量過的行動，我也忘了表達我的不滿。或許是因為忘了，所以包容度更高，我不曾再翻某某他失格的舊帳，也懶得再玩什麼冷戰。
保持沉默就純粹是不想說話而已，再也不是耍脾氣鬧情緒。
不知怎麼，我還是覺得有些悽涼。
我們總是走到某處便忘記了剛剛要拿取什麼東西，也忘了上一次做愛是什麼時候。這一週，綠手指接連掉了兩隻手機，第一隻手機換新大概才四個月，他徹底忘了放在公司的哪個地方，等了兩天等不到失物招領，週五剛去辦了新電話卡裝回舊手機，昨晚回家他又很沮喪的說他手機不知道擱在哪裡了。
以前我會心疼錢的損失，現在的心疼只閃過一分鐘。
我們都明白他那兩款ASUS和SONY手機，不會有小偷看上眼。
我倒是挺擔心他會不會罹患阿茲海默症，不過據聞有此病症的人，性格會整個大翻轉的容易暴怒且忘了回家的路。(是的，我多麼害怕綠手指有一天會忘記回家的路。)
「那就沒辦法確認啦，我不可能變暴怒啊！因為我本來就超級容易爆火發脾氣。」綠手指嘻嘻哈哈的逗我笑。他不會知曉，我擔心他忘了回家的路，卻不再擔心他會忘了我。
話說我半個月前也發生兩件完全無法解釋的“遺忘”。
第一件是我莫名其妙掉了一千元，難過了好久，枉費我每天記帳核對錢數。第二件是公司專案外聘的設計要寄設計稿給我，原稿檔案太大必須用雲端分享，我只能用私人gmail信箱登入。第一次按信箱密碼完全無誤的進入，檔案一直沒收到，待我登出後卻接到電話，設計說他剛寄出，我緊接著再登入gmail。
GG了！也不過就是幾十秒前的事，無論我換了各種印象中的密碼組合，全都是錯誤的。我沮喪懊惱的不知該如何繼續回想，不甘心的試了十幾次之後頹然放棄的更新密碼。
幾個月前開始，我每天上班前都得回想一遍我昨晚把機車停在哪個地方，以確認出門後不會瞎找。我體會了綠手指每一次“忘記”的自我責罰，再也不忍心苛責他。
前兩天公司聚餐，我跟同事說我要騎車回家不宜喝酒，同事玩笑慫恿我打電話跟丈夫撒嬌要他來接我。我無意醜化綠手指，只是隨口搞笑回答：「他大概會說妳坐計程車回家吧，看多少錢我付。」
年輕同事非常意外，反覆問我真的會這樣嗎？
「都已經結婚這麼久了，既不會撒嬌也不知道該怎麼撒嬌了。」
「他真的不肯來接妳嗎？」
我笑了，他有哪一次不肯接送兒子女兒呢？若我是家人，只要我開口，他當然還是會來接我。我只好吐實，「真開口他會來的，不過我的個性不是這樣，我並不想增加他的麻煩，能自己做的事就自己做。」
其他的同事開始開玩笑說我要是醉倒睡在路邊，他應該會叫我去旅館住他只管付錢就好。
其實，其實……綠手指不是這樣的人，他還是無條件的寵我，我沮喪時他總會摸摸我的頭、用力抱緊我。他是我的愛人，也是我的家人。
事實是，我們都老了。老的再也無從去釐清哪一個吻是愛情，哪一個吻是因為憐惜。
當我們再也無法信賴自己的記憶，縱使記在紙本上也必須確認紙本放置於何處，而人生，還有什麼值得再堅持的呢？！
只希望我們不要忘記--在愛人還沒變成家人前，曾經這麼愛過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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