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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江雪靜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那些屬於媽媽的私人物品,正存放在床下的大木箱中。


歷經這些日子的折磨和痛苦,透過玻璃窗灑進來的夕陽,顯得如此單純無瑕而美麗。當我坐在媽媽那張大床上,我開始回想每到黃昏,媽總會坐在同樣的位置,遠遠眺望著什麼。


當時的她,到底在想什麼呢?


一個安靜溫婉的女人,在臨近晚餐的時刻,不像一般家庭主婦在廚房裡忙碌揮汗,卻花了近10分鐘坐在床上沉思……


以前的我總不懂。


我相信爸對於這一點也很不解,當爸放假的時日,他常常站在房門口,欲言又止的瞪著媽坐在床上的背影,有時搖頭嘆氣,有時故意發出些假咳的聲響;好像這樣才能把媽喚醒,提醒她--我們都餓著肚子等她下廚。


這些生理需求在平日的任何時刻,媽一向急於滿足,唯獨每天黃昏那短短的10分鐘,或許是她唯一屬於自己的時光。


當一個人走了,過往這些零碎的記憶就這樣不知不覺地鮮明深刻起來。


我坐在同樣的位置,拼命的望向窗外,企圖尋找媽媽的視線曾停駐過的點。


今天的天空很藍,有別於以往骯髒的滲出灰暗的色彩,雲也特別的暖白,金黃色的夕陽巧妙穿梭其間;有一棟幾年前誇張蓋高的大樓,幾乎遮蔽了一半的視野。


我以為那些雲和天可以告訴我什麼,不過,在那些自然變化的區塊裡,我什麼都抓不到、想不透。


我也一直以為,在頭七的那一晚,媽至少會進入我的夢境,對我說些什麼。只可惜,不知道是我悟性太差,還是媽連死後都保持一貫的靜默,任何能讓我連結的訊息都沒有。


「你有看到媽嗎?」


我記得當我隔天早上這麼問爸的時候,他睜著莫名其妙的大眼,用一種匪夷所思的神情反問我:「妳是說妳媽會託夢?還是她會在頭七跑回家裡看我?」


這兩句疑問句,讓我開始不確定我究竟是想確認什麼。


爸笑的有些蒼涼,「小靜啊,妳覺得妳媽死前原諒我了嗎?」


這是爸頭一次用原諒這樣的字眼,我瞅著爸,這表示爸自己心裡有愧疚感嗎?我從不知道媽是否原諒了爸,我只知道自己從沒有真正的原諒爸。


即便我是家裡唯一的小孩,關於爸與媽之間的情感疏離,或該稱傷害,我從未聽聞媽對我表示過什麼,我只看過媽坐在廚房掉淚。


我曾想過,若我是媽,應該早就離開爸這種花心又不負責任的男人,尤其是我已經長大成人之際,一樁婚姻的完好與否,對於小孩來說,早就不再是最重要的幸福指標。


但,媽為何仍願意留在爸的身邊呢?


是因為她一直愛著他嗎?像爸那樣的男人……


我不否認,爸長得很體面,甚至稱得上帥氣,如果以一般人的標準來說,他走到哪裡都獨樹一格的散發出一種風流的味道,挑眉微笑的姿態簡直是無可挑剔的充滿誘惑力。


也許許多女人都吃這一套,那種壞壞帥帥的笑容,根本不僅是【暮光之城】裡男主角的特殊標記;那壓根就是現實世界裡,讓任何女人或女孩都難以抗拒的表情。


說不定,爸就是這樣該死的以這種正字標記,一而再且千篇一律的輕易踏出婚姻和家庭的束縛,理所當然的享受其他女人的愛戀。


也說不定,在媽死前,爸都還跟某個女人不清不楚的牽扯著。


我無法原諒爸對婚姻的不忠,也無法理解媽為何能讓自己的丈夫如此糟塌作賤她。


直到我自己踏入婚姻裡,我才明白,很多事存在的不僅僅是寬恕和背叛,很多事並不是能直接的以恨取代愛。


可是,我仍舊無法原諒爸那些揮之不去的羅曼史和糾纏。


就像我始終無法諒解紹平,我以為自己可以有樣學樣的學會媽在婚姻中的隱忍,最後我發現那種痛苦非常人所能忍受。


我甚至該說,紹平提出離婚,對我來說等同於解脫;即使不堪、羞辱又諷刺。


可我還是怨恨他,我不知道自己的怨恨要到哪一天才會消弭。


 


這陣子幫忙處理媽的後事,每當看著爸的臉,總讓我重覆想起紹平和媽。老實說,我應該離爸離得遠遠的,只要目光一觸碰到他的臉、耳朵一聽到他的聲音,我等於是不斷的在跟情感奮戰。


爸的存在,反覆地提醒我那些斷不了根的痛。


然而,身為女兒的原罪,便是不能在這種非常時期拋下爸不顧,縱然我拼命想證明爸跟我一樣的悲傷。


爸真的悲傷嗎?對於媽的離世,爸有何感覺?是少了一個羈絆,或是背負更大的歉疚直到他死亡?我懶得多問爸,我和爸現在的交談,僅剩所有與媽有關的話題,還有三餐該吃些什麼而已。


我不相信爸感覺不到我對他的憤恨與防衛。


在料理後事的過程中,爸沒有流一滴淚,我為此心裡仍有芥蒂擱著。


往後,如果爸準備跟某個情人在一起,我能接受嗎?我……


爸最好不要明目張膽的做這種事,但我有資格要求爸什麼呢?從小,我對於媽的窘境就無權發言,爸三番兩次的外遇事件,我除了以淚洗面之外,爸又何曾在乎過我的想法和觀感?


窗外的光線開始轉暗,我伏下身體,靜靜的盯著那一口滿是灰塵的大木箱。我不確定是不是該清理媽的遺物,我是說,那畢竟代表了她完整的一生或半生,若我真的動手整理了,那是否也表示媽真的徹底離開這裡了?


她的衣服、她的書和CD、她的保養品、許多值得留存的可愛小飾品,每一項都有媽的痕跡和氣味。


想到這裡,我的眼角又開始濕濡,鼻頭酸楚。


其實,我只是想帶幾樣媽的專屬物作紀念,我也知道如果我沒有動手整理,也許十年後那口木箱還在原來的位置;爸也許是懶得觸碰,也許是根本不知道有這口木箱。


我時常對爸和媽之間的互動感到疑惑,媽從不多過問爸的任何行蹤,而爸則表現的對媽的私人物品漠不關心。


「妳在幹嘛?」


爸不帶任何情感的聲音突然出現,抬頭看見他面無表情的臉,讓我有些焦慮。我吸了吸鼻水,小小聲的說:「我想整理媽的東西,如果可以的話,我想……


爸打斷我的話,一臉莫測高深的似笑非笑,「小靜,妳媽雖然過世了,但我還沒死,妳不要搞得一副要分家的樣子,就算妳是唯一的孩子,也不表示妳有權利這麼做。」


我氣惱至極,爸這些話實在是太不客氣了,完全扭曲我的本意。


「爸……我根本沒有那個意思,我只是想保留媽幾樣物品當作紀念。」


「妳不要叫我爸。」爸的眼睛死死的瞪我,被他衝了這一句,我怔了好半晌,我們父女倆的關係真有這麼差嗎?


誰知道爸揚起眉一笑,「我在學剛剛看的連續劇對白,嚇到妳了吧?」


皺起眉,我不知道他怎麼會有心情開這種玩笑?


爸聳聳肩,「算了,我肚子餓了,妳陪我去吃麵,我前幾天經過前面的巷口,發現新開了一家刀削麵館,生意好像不錯。」


他自顧自的往大門走,還不忘返頭說:「把眼淚擦一擦。」


我忍不住再度盯了木箱一眼,也許等爸晚上喝了點酒,睡得比較沉的時候,我能有機會打開箱子看看裡面的東西。


「快一點。」


伸手抹抹淚痕,我匆匆追上爸的腳步。


爸拎著鑰匙,不輕不重的說:「今天換我請妳吃飯。妳打算什麼時候回公司上班?」


「我還在考慮,當初跟公司辦留職停薪,並沒有說什麼確切的日期;如果回不去,就再找其他工作吧。」


進了電梯,爸對著鏡子裡的我說:「妳要不要再休息一陣子?我是說,妳媽住院的這大半年,一直到現在,妳一定累垮了。而且……


「妳媽的身故保險金,我想要匯兩百萬給妳,也許妳出國旅行一陣子,等回台灣再做決定。」


「爸,你知道我根本不在意這些東西,你幹嘛給我錢?她是我媽,那都是我心甘情願做的……


爸轉頭直視我的眼睛,很用力的強調,「妳不要跟我囉嗦,那是我欠妳的,也是妳媽該給妳的。」


我噤了聲。


是嗎?


自從紹平義無反顧的離開我之後,我再也不覺得這世界上有人真正虧欠我什麼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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