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前走了幾步，立在一塊破掉的紅磚上，妳忍不住一陣鼻酸地停了腳步。
妳對兒子說：「我知道，我的小天使飛走了。」妳的淚水也跟著落下。
兒子悶悶的問：「為什麼這麼說？還沒有，我還在這裡，沒有這麼快飛走的，我只是為了讓行為符合環境，這是為了生存……」
「通常“心”離開前，第一個產生變動的就是人的行為。」妳企圖堅強的擦了擦淚，眼淚卻倔強的繼續滑至雙頰。
隔著腫漲的眼眸和心，其實妳不願給兒子過多的壓力，在努力平復自己的心緒之後，心裡仍有酸酸的感覺。
還記得兒子小時候，總是跟前跟後的黏著妳，即便是妳在內衣櫃選購，他也默默的站在身旁東張西望，既不敢趨前亂摸商品，也沒有大喊無聊。
午睡醒來，兒子拿著妳縫紉用的布尺，四處把玩丈量許多的傢俱，傻氣的對著妳微笑……那情景不過像是昨日的午后。
某一日，兒子向妳轉述學校老師說每個人的頭上都有一個小天使在守候保護著，如果小朋友做了壞事、說了謊，小天使會記上一個黑點點；如果小朋友乖巧孝順的話，小天使會幫忙加註紅點點，一直到小朋友長大，一輩子裡的黑紅點相較之後，就能決定誰可以上天堂。
「我要當個好小孩，雖然我不認為這是真的。」兒子帶著靦腆的表情，從小小的嘴巴裡吐出這些話語。
妳當然對這類安撫交雜恫嚇的傳說一笑置之，卻為兒子的早熟洞悉而感到心疼。在妳的心裡，妳的小天使就是妳的兒子；自他出生後，妳始終感覺自己的人生圓滿幸福，他給妳的苦與樂，讓妳甘之如飴。
兒子一路成長直到青春期，有時他會突地對妳說：「媽，我擔心自己將來會變成妳討厭的人。」
妳明白兒子纖細敏感，如同妳一般的情感豐富，「不會的，你永遠不會是那種人……答應我。」不管兒子是否堅定，妳比他更堅決相信著，那骨子裡流竄的血液，同妳嫉惡如仇、見不得那些繁華世事的虛假。
妳愛他不僅是因為他曾是妳肚裡的一塊血肉，有更多成份是因他彷彿是依妳而印膜印出來的男孩，是個脆弱又堅強、柔軟又果決的憂傷男孩。
然而，妳也清楚妳手上的繮繩並不該對他綑綁和拉扯，在放手的同時，妳總提醒自己也提醒兒子，「我希望你有什麼事都願意告訴我。」
他曾經允諾過一兩次，而後忐忑不安的訴說：「我不知道我往後是否能做到，有些事不想讓妳知道，是因為怕妳傷心難過。」
「再怎麼傷心難過，也及不上看到我的兒子跟我變成陌生人。」
當妳發覺他的眼神總是迷惘，嘴角寫著悲悽或不耐，妳不免多事的問候他：「你還好吧？」
「還好啊！妳怎麼這麼問？」
儘管大部份的時刻，妳察覺那是謊言，但妳依然不忍揭穿他。
在這樣的年紀，有太多的焦慮、自以為是、不安全感和壓力，妳可以體會但不能共同承擔，兒子有他自己的版圖要書寫，妳警醒的不多介入。
然，今晚的夜色中，妳深刻知曉妳的天使即將飛走了，縱使妳自知他本該飛走，不在今日也會在往後的某一日，而妳會在放手祝福後，安靜的流下心安的淚水。
可現今，妳確實還是捨不得，他的翅膀真的硬了嗎？他必須以偽裝的面目來因應目前的同儕嗎？他在往前行的路途中，是不是有某些遺憾與不足，是妳能協同使力的？
他對妳的應答變得如此簡短，當一向不太愛運動的他說自己一下午都在跟同學打藍球、瞎晃、喝一堆沒營養的飲料，妳突然極為不安，心飄得越來越遠時，話語總是跟著簡略敷衍。
沒來由的，妳不禁情緒失控的說出這句：「我知道，我的小天使飛走了。」
縱然不是現在，也快了、也快了……
從未想掌控和安排，從未曾阻撓和羈絆，存在於妳心中的僅有信任與心疼不捨。他可能再也不會跟妳訴說他種種心情和思慮，如果妳無法再分擔與分享他的喜怒哀樂時，妳恐怕他在未來的某一日也會不屑妳的影響和主張，以及怨恨起一種屬於媽媽的符號與既定思想。
若果距離越行越遠，妳又能以什麼具體的形象表達妳對他的愛？
倘若他只是想以“順服的乖兒子”的面貌來面對妳，那麼他會更不像自己，那是多麼讓妳傷痛的情境！妳反覆的揣想、反覆的擔憂……
當天使飛走了，也表示他必須來到殘酷的成人世界。
一想及此，妳的心口扭曲著，滿是拉扯和揪疼感，一陣又一陣的在胸腔內撲殺的讓妳絞痛不已。
淚水在眼眶裡翻騰，妳瞧見兒子滿臉的疲累，他為什麼要應付人生應付的如此辛苦？妳幽楚的嚥下自己的傷，開口問：「我跟你說過我很愛你嗎？」
「我知道。」兒子再度露出小男孩的神色，有點無奈和無以為處的尷尬。
妳繼續往前走，趁著僅剩不多的機會，妳緊緊的牽握住兒子的手掌，那已經一如成熟大男人的手心發著燙；總有一天，他可能連肢體碰觸都不再有意願。
妳知道，天使總會飛走的，不管他快不快樂。
他給妳的平安喜樂，其實從沒有改變過。
而妳腦海中，會一直留存著那一幕----他在單車上返頭對妳大喊的身影，「媽！妳看我，妳看我會騎腳踏車了！」
妳真切的愛他，並非是因為他是妳的小天使，也不是因為他曾是妳肚裡的一塊血肉。
那個由妳的身心印膜出來的，既脆弱又堅強、既柔軟又果決的憂傷男孩，妳永遠不願他往後的人生，充滿矛盾的交織著自我要求和辛苦掙扎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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