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真要說我氣誰？我想我最氣的是我自己。」我在簡訊裡這麼告訴大兒子。
綠手指總是安慰我：「妳是一個好媽媽，妳已經做的夠好了。」
有時，我不免自問，那個“夠好了”的標準是別人制定的(別人眼中)，還是以符合自己的標準為主？若是後者，顯然我自己非常不滿意，我覺得自己還可以更好、更好！因為我認為我可以做到。
自從我開始工作的關係，現在一家人難得能一起吃頓晚餐，有時場景會拉到外面的餐廳，我們總是東扯西聊的，談家庭原罪、工作、生活、念書和交友，偶而也會拿家裡誰誰的脾性來討論，一起開懷的笑。
不管別人眼中的我像不像三個孩子的媽，我確確實實就是三個孩子的媽。
有一回，綠手指提到在我生命裡最重要的兩件事物是什麼？說我若是少了這兩個，八成活不下去。他開口說了第一個—菸，接著我逼問他第二個是什麼？
他溫吞吞的吃了好多火鍋料，才慢條斯理的說：「寫作。」
我搖頭，「不，我忙成這樣，最先捨棄的還是寫作，雖然我這麼愛寫作，我還是為了孩子放棄過機會。」
「自尊。」他又忙著補上一個答案。
我竊笑著，「若真要說，我最重要的是“我的孩子”，第二個確實是自尊。」在我的邏輯裡，一個人倘若連自尊都沒有，要如何愛自己又懂得愛人？又何來釐清是否受到委屈的能力、維持信念與生存的法則呢？
「那我還算說對一個；我知道，家人對妳來說最重要。」
「不是，」我很誠實的糾正他，「是“我的孩子”。」
「那我是“這個”。」綠手指故作可憐兮兮狀的比起右手的小拇指。
我又很誠實的說：「請別怪我，你應該不會怪我，孩子對我來說比任何事都重要。我說真的，我也不信你會把我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若真是如此，那我會勸你千萬別這樣。」
綠手指聞言，臉色很複雜……
也許，我這種說法很殘酷，但我心中一直有一個小聲音，也曾告訴大兒子，請他將來徹底執行。那就是----若我的直覺沒錯，我會比綠手指早離世，請孩子一定要幫助綠手指找到另一個愛他、也懂得他心靈的女人，與他共度往後的生活。
我說：「你知道嗎？讓一個人寂寞孤獨的面對伴侶死亡，一直悲傷的無法重振人生，是件很殘忍的事。即使你們可以輪流陪伴你爸，但他心裡絕對會有一個很深的傷口好不了，那是你們為人子女做任何事都無法挽救彌補的層面。因此，你們必須幫助爸爸捨棄掉“守喪一輩子”的念頭，我相信他會永遠記得我，一如你們永遠記得我，但真的不需要用保持孤獨單身的姿態與心情來懷念我。」
大兒子當然有些不能理解我的說詞，我告訴他，將來等他年紀再大了點、切實深愛著一個人，就能體會我為何如此做的心態。
老實說，我從不覺得我媽必須為我爸守寡一輩子，那是不人道的，即便我真的很愛我爸勝過愛我媽。
每個人多少都容易以自己的想法來忖度他人的想法與看法，倘若一個孤單的中老年人，其死因是死於寂寞影響了心理與生理機能，那麼，別人的觀感很重要嗎？他人又於心何忍？為了以示貞節與忠誠，守著亡靈的做法，其實不過是囚禁了這位悲傷者的悲傷，讓他永不能再快樂起來。
綠手指是個重視心靈層次的男人，他有才華與修養，他確實還是需要一個懂得珍惜與欣賞他的女人，繼續陪伴他；更何況，以我對綠手指的瞭解，他內斂的隱藏住自己的喜怒哀樂，絕對會造成他孤絕的獨自生活。
我無法承受他因為“愛我”，而失去他自己。
這就是我為何要坦誠說明，請綠手指千萬別把我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
我氣自己，我可以為我愛的人設想千萬遍，盡力讓他們避開些可能的危險與痛苦，但我仍舊無法避掉某些意外。
尤其是那些意外發生在我不在場的時刻。
前晚回到家，以為小兒子居然肯乖乖早上床，結果從大兒子口中得知小兒子雙眼不知發生什麼事，腫的不得了。
我一驚，過去一看，小兒子的眼皮腫的像核桃，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被擠成一條細縫，我知道他應該是被燙傷了，火速問了孩子們晚上的動態。原來，小兒子自己泡牛奶，認為熱水只燙濺傷了手，只為手指沖過冷水。
我不敢隨意帶他掛急診，更擔心一些藥物刺激他的眼睛與皮膚，只能買了冰塊一直按壓在他的雙眼上消腫褪紅。
我很想哭，但我不能哭，生性敏感的大兒子肯定會因此自責愧疚他沒照顧好弟妹；我不能哭，因為小兒子只會更恐懼自己的傷勢。
該慶幸的是，眼皮因反射動作闔上，眼睛視力與角膜未受損，唯有眼皮被燙得十分紅腫。但，也夠我們受得了！
小兒子誇張的說自己快死了，憂心是誰詛咒他，童言童語只惹得我心裡更悽涼酸苦；我知道若我在家，泡牛奶的絕對是我，不會是他自己。
三個孩子在我步入職場上晚班的這半年來，不斷的學習獨立、努力成長，即使我抽空盡力陪伴、傾聽孩子的心聲，我仍覺遺憾。
有這麼多個人情緒，讓敏感纖細的大兒子獨自承受，他想當好老大的角色，縱然我們沒有任何要求，他依舊深感自己做不好。
心愛的女兒用心努力的學珠算、數學，想補強成績、練習早起自己走路上學；小兒子知道哥哥姊姊會厭煩他想喝牛奶，於是自己動手泡……
我怎能不氣自己呢？我不想當超人，也不想當一個強勢又頑強對抗生活和命運的女人，我只希望自己是個盡責的媽媽，不會因為工作忙碌到女兒發燒也無法分身去接她回家，不必承受學校醫護室的護士不客氣的酸諷……
我們總以為老天不讓我們有權利去選擇，其實在老天給我們權利去抉擇前，我們心裡早已做好了無奈的選擇，只差在肯不肯去認真面對。
這份工作，不只是一份工作，於我而言有一種服務奉獻、貫徹理念的意義在；那我對我最重視、最愛的孩子呢？
我只期盼他們不要認為身在辦公室的我，曾少愛他們半分。
倘若，孩子在這段時刻成長了、學習了，他們最該感謝的人是他們自己。即使大兒子從不期待他的父母，真是個偉大的、能為人服務的族群。
『自己的孩子都顧不好了，顧別人幹嘛呢？』也許有人會這麼說；如果孩子們在這段經歷中，看到了何謂負責任、朝目標前進、心裡不能只有自己、人生的意義和生存法則、包容力與同理心、事情的輕重緩急和應變能力的重要性，什麼又是為人所當為，我們一家人的緊密應該不再需要任何試煉。
很多痛都是人生必須經歷的，我告訴自己；而那些，也能讓我愛的人更堅強。縱然我一面流著淚，一面自責。
不知道是否有人能懂得屬於媽媽心裡那種心酸無奈，以及每一個舉止裡的平衡掙扎。
我愛孩子，因此我盼望他們也能更堅強。
而這些，我並不是想用任何代價來換取，可是，卻必須經歷。
我仍然默默期望孩子願意原諒我，因為我距離“更好的媽媽”，還有一大段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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