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靜的黑灰白

那一晚，採購完獨自坐上公車。

剛登上車不過幾秒，便聽見一位年約五十出頭、打扮端莊的大嬸，用手機與另一端的人交談著。為免我寫的閩南語意譯不佳，我直接以中文文字來呈現……

『我就等著看，等以後他若中風，看那個女的會不會照顧他，到時候他就知道好壞……他若中風，到時候只有我會照顧他啦……』

『……我是一個很傳統的人，我才不要搞這種東西……』

當然，這根本不關我的事，但我忍不住好奇地看了看那位大嬸的表情，夾雜在她臉上的悻悻然之中，仍不免有絲哀傷。

約莫是在跟朋友吐苦水吧，在乘客稀疏的空間裡，不禁讓我有股錯覺……

整車的乘客包括司機，都感染了那份無能為力的參與，還有一絲絲洞悉的無奈嘆息。

若我沒猜錯，她的丈夫有了外遇，對方大概是個比她年輕不少的女人，也許丈夫已經跟她談判，要她接受一屋二妻的家庭生活。

想當然爾，大嬸心有不甘、氣憤、無助和不以為然。

她應該有些恨他吧，所以讓她惱恨的說：『若他“中風”』；她也是愛他的吧，才會假設當他中風時，即使他做了傷害她的事，她仍舊願意不離不棄的照顧他。

這種又愛又恨的情結是如此矛盾，倘若真的愛他，為什麼會說出一般有些年紀的人，最忌諱的“詛咒”呢？如果真的恨到極致，又為何還肯照顧深深傷害她的他？

也許這麼微妙複雜的心情，或多或少都曾在被背叛的人心裡，反覆上演過；然而真實說出口時，卻更具有預言般的殺傷力。

雖然我可以理解大嬸的無奈與痛楚……

但，是否有人跟我一樣無法理解，當妳深愛一個人，妳希望的難道不該是對方健康平安又幸福嗎？當人賭氣的說出某些類詛咒的言語，這是否代表了其實妳愛自己更甚於愛對方？因此，當妳無法完整擁有這個人的愛，便惡之欲其死？！

我只是在想，人為什麼需要在一場患難中，才得以證明自己愛對方勝過其他人，又為何必須假借在病褟旁的照護，才足以證實對方出軌的對象，其情愛必然是虛情假意的？

我當然無法確知，大嬸或許長此以往早已飽受丈夫多次的叛離，早就忍無可忍。為何不離開他？原因其中之一，大約可指向“還愛著、還有感情存在”。

試想以下情境：當男人或女人，不得不面對另一半屢次在情感上走私，最後還想堂而皇之的將第三者納入家庭生活中。

我相信任誰都無法忍受這樣的不堪與痛苦煎熬。

可是，人若已從過往多次的經驗中，確認另一半是不值得期待的，妳的屢次讓步是基於愛？自我需求(不單指性，也指物質、心靈與生活層面的滿足)？抑或只是純粹的不甘心放棄？(因為陪著他辛苦打拼了大半輩子，耗費了妳多少的精力與青春歲月，好不容易才建設好溫暖豐沛的美滿人生。)

這當然無關對錯標準，而是妳何以要讓自己反覆置身在如此痛恨之中，無法抽身而退？

其實，最教人唏噓的是，人為什麼必須處在患難、病痛中，才能發覺誰是真正愛你、對你好，願意為你付出一切、貢獻出時間、精力的？如果人必須以此方能讓自我警醒，而未在患難前先好好珍惜自己擁有的，這無疑是最可悲的。

無論是任何疾病，它也並非是用來測試或證明什麼，更不是感情投資報酬結果下的產物。

前幾天，我和一位專門教授『論生論死--談生命智慧』的講師，聊起人在面對人生與感情的種種。講師提到，人處於四十幾歲的壯年期，心境是焦慮的；我的小說、散文裡所論述的情境與這方面的觀察是類似的，因此身處壯年期的人多半都在找尋自我。

至於即將步入老年期的族群，心境是恐懼的，恐懼未知的死亡不知何時到來，恐懼自己一生走到最後什麼都沒留下、也沒有功成名就；恐懼即將失去曾經真實擁有的一切；更恐懼到頭來才發現，自己這一生其實什麼都沒擁有過，既無足輕重，對他人又毫無價值。

再套回兩人之間的感情關係，我們談到：『如果人的價值是存在於他人的身上，不管是依附關係，或是將自我存在價值架設在他人對我們的需求時，是不是當某一天我們回過頭來看，才會發現，我們自己本身、心靈是空虛的一如荒漠，什麼都不是？』

我常常期許許多在情海沉淪裡的人能悟透一個層面，當我們愛一個人，是因為我們全然真誠的付出我們的愛(無論對方的善惡是否值得)，而非求回饋、同酬；更不是源自----因為對方給了我們豐厚的愛，所以我們必須被動的同等給予。

如果基於上述的原則，感情的存在不再是弔詭的對應關係，也不會形成兩方供需不平衡的窘境，亦不至於讓人在期待落空、失望之餘，產生那些怨恨、遺憾、不解、不甘、憤怒、痛苦、退縮、想擁有卻不可得而後想毀掉對方的失控情緒面。

假如愛就只是愛，非常單純的存於我們的心，只因為我們愛、我們想，而去照顧愛護疼惜對方，不是取決於對方是否有對應；當對方傷害我們時，是不是就能無愧於心的離開？

同理，如果愛就只是愛，非常單純地以一種喜樂之心付出，與是否實質擁有無關；那麼，我們的愛還需要在患難之中，向誰證實、跟誰比較、向誰堅持我們的真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