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館24  

(24) 214巷的何書凡

不知道人生對我來說,何時變得如此辛苦?

當我明確知曉程紹平之所以會出現在我的咖啡館裡,為的只是探聽倩如是否跟我藕斷絲連,我只有深深的憐憫。

在小靜的眼中,看不出對程紹平的眷戀與否,我只能判斷她的心口有一大道傷痕深重的烙印。即便我在心底篤定的想撫平那道明顯又深刻的痕跡,卻無法預料以我之能,究竟能做到幾分?

也許程紹平滿頭霧水,然而他和倩如之間的感情是非,已不容我再置喙。

關於那些關己則亂的狀況,我禁止自己再去思考各種繁衍而來的糾紛,到底是不是會陷入更混亂的局面。

我每天近傍晚的時分,仍舊在等待小靜能如我預期的出現;有時,我不免會有種--『上一代的罪,何以要我們來扛』的慨然,我也試著去理解存在小靜心中的膠著。

如果愛一個人需要勇氣,要讓小靜心甘情願的面對,或是讓小靜真實的愛上何傑的兒子我,恐怕需要絕大的勇氣。

我一點都不急,所有的等待最惱人的是在等待的時分裡,各種不利、恐懼和不安的揣想。倘若焦躁只是會將小靜推離我,我沒有理由該這麼做。

小靜將她媽媽那本私人手札送給爸。

偶爾,我看到爸反覆翻閱著那本手札,默默的掉淚。那是種憾恨與追悔嗎?我不得而知。以前,我曾期待爸對媽能有百分之一的愧疚感,在他闔起手札掉淚的同時,我幾乎有種錯覺,爸沉浸在兩種交相指責的壓力中,即便那已逝去許久。

「妳能原諒我爸和妳媽之間的事嗎?」

我這麼問過小靜。

她艱澀的張開口,只輕輕吐出一句:「這個問題太沉重,我暫時無法回答。」

看著她輕掠垂在頰邊的髮,我總忍不住心裡的悸動,甚至有股衝動想攬她入我的懷中。

我從沒思慮過自己會愛上一個看起來如此憂傷的女人,她輕脆的笑聲裡,總是不自然的夾雜著近似嘆息的微小音訊,卻混合的如同渾然天成。

是什麼樣的成長過程,讓她不得不去習慣不圓滿的人生和愛情呢?

如果說男人的骨子裡,天生就有種宿命似的英雄主義,我不明白為什麼會是小靜激發了我這股可笑的情結。

疼惜憐憫所產生的愛意嗎?

小靜問我:「你說你對我動心動情了,你愛上我了,我不懂你愛我什麼?我是說,基本上你對我的認識並不足夠。」

「妳不覺得要成就愛情,其實是需要一點衝動的嗎?」

「你說的好好笑,一點都不像你的年紀會說出來的話。我根本不想要一個男人是因為一時衝動才愛上我,那樣的愛怎麼可能會持久?」

「那妳覺得永恆該有多長?所謂的持久又該多久?」我抿著唇,盡可能壓抑住音調,「當妳和我,甚至是我們的爸媽、週遭人,都無法實際演練給我們看所謂的持久有多久,我們又怎麼能信誓旦旦的判斷--衝動不可能持久,務實就能夠永恆呢?」

小靜覷起眼,怪腔怪調的對我說:「是了是了,算我怕你,說大道理我說不過你,我只能忠誠的面對我自己心裡的聲音。」

「妳心裡的聲音是不是告訴妳:最好離何書凡遠一點,以免發生什麼損人不利己的事?或者是哪一天又害妳識人能力栽了個大跟斗?」

她皺眉笑著,默不作聲。

我用手肘頂了她的臂膀一下,「這麼快就認輸了?」

當女人刻意跟你保持著距離,男人縱然想施展所有迷人魅惑的本事,恐怕都是空談空想。

「情況比你所能想像的還要複雜。」

「怎麼個複雜法?我等妳說給我聽。」

她的微笑斂起,「你真的想知道?」

「當然。」我突然覺得小靜對我的距離,來自於她不夠信任我。

「我要考慮一下,我認為我和你的交情還沒好到無話不談,給我兩秒鐘。」

我有受傷的感覺。

我並不是要她對我承諾一生一世,也不是要她答應跟我在一起相守,我只是請求、希望她能把心裡的想法告訴我,我不懂為什麼連這麼簡單的關懷,她都吝於給我機會。

在心底默默升起一股類似哀傷和受挫的情緒,我按捺住如此負面的心態,轉過身去,我走進櫃檯內,開始動手整理流理檯的杯子、咖啡渣。

「你有受傷的感覺,對不對?」小靜觀察我的神情,「我看得出來。」

我的嘴角,勉強牽扯了一個我自認是微笑的笑。

小靜輕咳了一聲,「你不要誤會,我不是針對你。從我和程紹平離婚前、還有我媽生病直到過世之後,我已經好久好久沒跟任何人深入談自己內心的想法和感覺了。」

「當人已經習慣保持沉默,不輕易分享,到了最後也會逐漸忘了怎麼去坦露自己,又該怎麼去表達清楚。我需要一點時間去喚起這種本能。」小靜的眼神有些迷離,有些不安。

我當然可以理解她的說法。

但是,理解和體諒並不代表我那種受傷的感覺也能隨即遠離。

我沒辦法答腔。

「書凡,其實你並不瞭解我。」她一臉認真的看著我,「你無法否認,若了解的不夠,愛就會變得盲目,一旦盲目就不太可能堅持下去。至少,這是我觀察許多感情得到的結論。」

「妳得給我機會瞭解妳……才能下定論。」我忍不住辯駁。

小靜低頭望向緩緩的水流,我一面沖洗瓷盤,手一面不自覺的抖著。要一個男人裝作大氣,遠比想像中還要困難。

「身為一個獨生女是很寂寞的,那種感覺你或許能理解,但在童年的時候,你還是有你弟陪伴你……那種寂寞不僅是孤單而已,更多時候,是習於自言自語的處境,會讓自己覺得自己好像一個精神異常的神經病一樣。然後,我學著在心裡對自己說,但那無濟於事,縱然表面上看起來我是正常人,但我內心很清楚,那更顯得寂寞。」

「或許是因為妳沒辦法接受別人的關懷,妳總有朋友什麼的吧?!」

「那不一樣,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朋友都來自不同的成長環境,只有兄弟姐妹才可能瞭解處在同一個家庭裡,那些無法跟外人分享、細訴的幽微或是矛盾。朋友,往往都無法全面體會這一塊關於家庭的部份。」

「所以妳容易不安、容易感到悲傷?假如妳願意解除妳的防備……

小靜無奈的看了我一眼,「你到底要不要聽我說?如果你真的想聽我心裡的話,就請你停止一直開導我,也得停止代替我假設任何,可以嗎?」

我張開嘴,企圖說些什麼,然後我發現自己像鬼打牆,根本難以應答。我只能張羅著咖啡,想要緩和我和小靜之間有點緊張的氣氛。

「記得小時候,我常常在黑暗中睜大了眼盯著天花板看,我知道我聽到了,我聽到我媽摀在被子裡的哭聲,雖然機率不多,但我知道我聽到了。那通常都是我爸仍未回家的深夜,他如果回來,多半也是帶著酒氣,緊接著是東西匡啷落地的聲響。」

「你知道最可怕的是,我爸我媽並不吵架,那些東西碰撞的聲音,是我爸喝醉了把家裡擺設碰倒的,我媽會起床整理。他們沒有任何對話,但我能聽到兩種不同的走路節奏,一種是我爸歪倒沉重的步伐,拖著地板的毫不在乎,另一種是我媽小心翼翼的輕手輕腳,她越是努力放輕腳步,越容易讓腳上的拖鞋反打在她的腳跟上,輕輕的啪搭啪搭……

「有時候,我爸的花花世界也會被鄰居們看到,大人講話就算再小心,那種嫌惡或同情的臉色也瞞不過小孩子。我念小學時,有好幾個同班同學就住在我家附近,那些同學看待我的表情總是特別的不同。」

「從小,我就知道我們家跟其他人的家庭不同,別人有兄弟姐妹擠在一起,爸爸做勞力的工作錢賺的不多,卻都會正常回家吃晚飯;我們家只有我一個小孩,晚餐的時間,只有我和我媽坐在餐桌邊吃著豐盛的四菜一湯。」

「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實在很厭煩別人以憐憫的眼光看我,即使我的功課再好,作文和演講比賽每次拿了第一,出生在一個不美滿家庭的印記,就好像一個污點,怎麼都擦不掉。」

「在我的童年時期,男人有外遇可不像現在是到處都能公開的秘密。我不敢說那是我的陰影,但我明白我心裡其實是恨我爸破壞了一個幸福的象徵,有時候我甚至也恨我媽的撒手不管,任由我爸在外面胡作非為。」

「也許就是自認自己跟其他正常小孩不同,我跟其他人都保持疏離的關係,獨來獨往慣了,久而久之,高傲就變成一個很難揭去的標籤,硬生生的貼在江雪靜的身上。」

「我唯一能說說話的只有我媽,但有些話題卻也是禁忌的部份,一直等到我念大學時期,我和我媽才能勉強談到這些關於我爸的荒唐,我媽只是一逕的安慰和解釋,我都忍不住要可憐她,是不是因為她沒有謀生能力,所以才這樣忍辱負重的巴著我爸,遲遲不願離婚。」

「等到我成長,自己也戀愛結婚之後,我才發現我對我媽的某些不諒解,是這麼的殘忍。可是,最荒謬的是,當我在整理我媽的遺物,看到那本手札的內容,還有那張字條時,明明就很清楚的判定,我媽肯定是有外遇的。越是不忍心去面對,我又越想去證實,我希望自己是錯的,我多想證明我媽不可能會是另一個傷害別人家庭的壞女人。」

「這一切是這麼的可笑,我從小背負著這些看來不圓滿的、別人的人生所帶來的痛和厭惡,而且我在心底發過誓,我的婚姻一定要幸福快樂,我要扭轉那些不愉快的記憶。但,我和程紹平儼然像是被施了魔咒,我只是再一次的證明,沒有愛情是永恆燦爛的,婚姻裡也沒有忠誠可言。」

「最可悲的是,一切的一切經過我的挖掘,我覺得不堪、覺得受辱,也覺得茫然,我已經不知道自己該相信什麼是真,什麼是假。」

我看見小靜的眼睛滲著水,她用力的眨眨眼,「你認為我能怎麼面對你的愛和你的告白?我是個成年人,即使理智知道那是上一代的恩怨,你要我怎麼面對,當我看到你、看到何伯伯的時候,不會記起這一段又一段錯誤的、罪惡的、因愛出軌的恨,我又要怎麼把自己抽離這些,然後告訴自己,我應該接受你?」

「很多時候,我非常痛惡自己只是表面上寬恕了誰,實際上我內心壓根沒有放下任何怨念,要是我真的放下了,我就根本不會有這些糾纏不休的念頭。我每每一想到自己矯情的偽裝成好人的樣子,我就不恥我自己。」

「你認識的,是這樣的我嗎?」

我的心口彷彿有一次又一次的鞭子狠狠抽著,我想告訴小靜我能體會,但又沉浸在她這些極度壓抑痛處的剖析裡,我依然無言以對。

小靜悄悄地伸手將臉上的淚抹掉,「真是的,老是在你的咖啡館裡掉眼淚。」

她返頭看向店裡唯一一桌客人,「我覺得自己在這間咖啡館待的太久,該是離開的時候了。」

那是一語雙關,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

我欲言又止的盯著小靜。

「書凡,謝謝你陪伴我的這些日子,我很感激你,真的!但我仍認為,我們到這裡就好。」

小靜的唇邊浮上一抹蒼涼的笑。

「不行,妳不能這麼快就判我死刑。」我急急搶白。

她一口喝乾了杯裡的咖啡,「我跟你說,錯愛的感覺很快就會消逝,你會習慣的,你一定要習慣我不再出現的日子。」她使勁的握緊我放在櫃檯上的手,一臉決絕。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自己是敗在那些我根本來不及參與的部份。

「妳來,請妳明天過來,我會告訴妳我的決定。」我堅持。

「何必呢?」

「當然有必要,因為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事,不能只是妳一個人做決定,我也有決定權的。」

「傻瓜,你是個傻瓜……

小靜拋下這句話,拎起包包疾步往外走。

這一刻,我沒有勇氣追上前去。

我得好好思考,我還能有什麼說詞足以說服小靜那種抵抗被愛的頑強。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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