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程紹平
自始至終,我打心眼裡就看不順眼何書凡。
當然,要說我是“情敵相見份外眼紅”也不為過;總之,我對何書凡沒什麼好印象。在倩如的口中,他是個過度誇張的孝子,胸無大志又原則多到讓人難以茍同的頑固男人。
倩如說過:「跟書凡在一起這幾年,我老覺得自己在委屈求全。他不想要孩子,就逼我避孕,但自己又不肯戴保險套,害我吃避孕藥吃的噁心想吐,一堆副作用。」
我沒理由不相信倩如的說法,要是何書凡是個好好先生,倩如會愛上我嗎?
我一直以為何書凡是個強勢的讓人厭惡的人,但當我去接回倩如簽妥離婚協議書的那一天,我第一次看見他臉上訕訕的表情,不免有些同情他。
那天在現場的意外相遇,我本來想說點什麼,又覺得自己該有些分寸,好歹他還是簽了離婚協議書,並沒有不放倩如走。
何書凡朝我點個頭,竟然對我說:「以後就麻煩你好好照顧倩如了。」
我莫名其妙的盯著他,又望向倩如,倩如對我聳聳肩,擺出不以為然的神情,低聲說:「別被他看起來友善的樣子給騙了。」
本來,依照倩如的形容,我以為我和何書凡真碰面了,以他強勢的個性,說不定得跟他扭打一番讓他洩憤;但是,我只看到一隻喪家犬。
也或許,仍有男人在面對這種情形時,還能保持理智,只因為大勢已去,做不了全然的小人,只能當短暫的君子。
可我還是看他不順眼。
並不是我心胸狹窄,而是我認定他那天的表現實際是暗恨在心底,話語或許是帶刺的酸諷,只不過我聽不出來而已。
我不是笨蛋,我知道倩如偶爾還會跑去那家咖啡館找何書凡,我只是假裝他們還保持友好的朋友關係。我當然也懷疑過,當時倩如說她懷孕了,孩子說不準有可能是何書凡的。
「妳很確定孩子是我的?」
倩如一臉委曲的啼哭著:「你怎麼可以這樣懷疑我呢?自從跟你在一起之後,我根本不讓書凡碰我,我的心裡和我的身體都只想忠於你,孩子怎麼可能會是他的!」
雖然我半信半疑,看到倩如的堅決肯定,又覺自己小人的對不起她對我的深情。因為事實上,當我和倩如在一起後,我跟小靜也很少再有肉體接觸;小靜並不是個對肉慾有極高需求的女人,既然她沒有特別的要求,我更不可能把所謂的“盡夫妻義務”套在自己身上。
後續知道倩如並沒有真的懷孕,爸媽責怪了我好久,說倩如是個擅於說謊的女人,會說第一次謊,肯定還會繼續說其他的謊。
不是我對倩如信心動搖,而是爸媽說的多少有點道理,縱然倩如承認“懷孕”只是她想順利離開何書凡,又能順理成章跟我共結連理的終極辦法,但連我也瞞騙?
「我不是故意要騙你的,你不懂,這樣你的反應才會是最真實的。」倩如撒嬌的膩在我身上,「不然,你一定不肯跟江雪靜離婚,又覺得愧對她。」
有時越想心裡越不舒坦,尤其是我發現前幾天倩如鬼鬼祟祟的下午翹班,跑去找何書凡,我只覺心裡的疙瘩愈來愈大。
是,我是跟蹤倩如。那天看她偷偷摸摸的背著皮包輕手輕腳的從辦公室離開,想到她這陣子老是跟我吵爸媽對她的態度不佳、口氣不好,我總要關心一下她利用上班時間跑去哪裡了。
尾隨她坐上計程車到達的地點居然是那家咖啡館,我確實挺火大的。
倩如的個性嬌,真要拿出事實跟她對質,只會讓我們吵得不可開交,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我轉念想,去向何書凡迂迴套話搞不好比較容易。
誰知道這麼盤算之後,竟然接連幾天都遇上那家咖啡館公休。
老實說,這幾天看到倩如的一舉一動,我不禁感覺到有種欲蓋彌彰的刻意,即使我分辨不出來倩如到底哪句話是真是假,也真夠折磨的了。
我利用公務拜訪完畢的時間,順道繞去咖啡館。我一踏進大門,何書凡笑容滿面的喊:「歡迎光臨!」
隨後他走到桌子這裡遞上水杯和菜單,神色正常,就算我的目光與他正面對視,也完全看不出他哪裡不對勁。
這傢伙居然沒有認出我來!
這個覺知讓我當場非常受挫,他怎麼會記不得我?我錯愕的不得了。
是怎麼樣的男人居然會記不得情敵的長相,不,講情敵是客氣了,根本是“成功奪他所愛的妻子”的男人呢?
我頓時覺得何書凡的靈光和犀利,只不過是倩如過度的形容。
「需不需要介紹些較有特色的餐點和飲品,讓你參考一下。」他的微笑繼續掛在嘴角,我反而有種被打一巴掌的感覺。
皺著眉,我故作坦然的問:「何書凡,你真的認不出我?你不記得我是誰嗎?」
他凝視著菜單的眼神移回我的臉。
沒想到,他的笑容維持原狀,面不改色,「當然記得啊!好久不見了,程紹平。難得見你有空來店裡消費……」
不知為何,又是一股火在我的胸臆之間瞬間燃燒起來。
既然認得出來,卻不動聲色,要不是這人的城府深不可測,就是他壓根不在意我的存在與否。
這麼有自信的態度,我只能歸納出兩個結論:一是倩如早就碎嘴的跟他埋怨過我們婚後的種種,所以他不把我放在眼裡;二是他存心要氣我,只為篤定的認定他的一切不輸於我。
我彷彿嗅到一種還沒開戰就已經結束的煙硝味。
我把菜單往前推,「隨你安排,把你店裡最有口碑的餐點端來就是了,反正我的包容度很強。」
「主餐是鳳梨蝦球,甜點是巧克力布朗尼,餐後飲料是經典曼巴。」他自顧自的在帳單上記錄著,他沒有表情的表情著實讓我惱火。鳳梨蝦球,酸酸甜甜的是吧,那不是娘砲才會吃的嗎?
這傢伙心機真重。
「主餐換個重口味的。」我回憶剛剛粗略瞄過菜單的短淺記憶,「五更腸旺吧!」
「好的。」
何書凡繼續在帳單上填寫。
我沉不住氣了,「我是特地來找你的,有事……」
「我知道。」他收回菜單,轉身離開前他對我說:「若你不介意等的話,過了兩點客人比較少的時候,我才能專心回答你的提問。」
我討厭他這副“先知”的嘴臉。
看著錶,再過50分鐘就兩點了。我往後靠著椅背,窗外毫無美麗的景色可言,回頭看著這家咖啡館的組成客群,搞不懂何書凡怎麼能撐著經營?
在這種住商混合的僻靜巷弄裡,這些上班族或是業務員,哪有可能每天來捧場?我不信這裡的餐點好吃到擁有固定客源。
昨晚,我故意問倩如最近這陣子還有沒有跟何書凡聯絡,正在摺衣服的她眼神閃爍地別過臉,「偶而通個電話而已,就是公式化的噓寒問暖,沒什麼意義,因為翻臉不認人也挺無情的。」
「從沒想過碰面聊天嗎?」
「碰面?」她誇張的笑著,「沒有必要吧!雖然好歹要維持個情面,但我知道你會介意我跟他碰面,我沒這麼白目。」
思忖了半晌,很明顯的,倩如不想承認她曾到咖啡館找何書凡。借錢嗎?我開始揣想倩如是不是又累積了卡債,改天得找機會看看她的信用卡帳單。想要再續前緣嗎?我自認自己當丈夫,還沒糟到那個地步。
「若是有事可以找我商量,如果妳還信任我有能力可以幫妳解決任何事。」我用這句話來做為這場對話的終結。
她恢復她一貫嬌俏的笑,眨眨她的大眼睛,「我知道啦!」
經營第二段婚姻並不容易,縱然我在職場上能夠快速俐落準確的下所有決策,卻不敢誇言自己對於感情也能處理的完美無瑕。對於小靜,我當然有歉疚感,也衷心祝福過她離開我之後,能找到另一個值得託付終生的好男人……
上次見到散發美麗光輝的小靜,我曾經很猶豫,她那種泰然自若又閒適的神情,似乎是過往與我在一起時,從未在她臉上出現過的。還愛她嗎?有一時半刻我自問。
是男人,往前走了,就不該再回頭看。
我假設自己只是禁不起那種“給不起前妻幸福”的迷思圍困;大男人也不會像女人一樣,盡是在腦子裡用那些假設題來反覆詢問,我最多只能認定我當初的決定下的過於倉促。
倩如跟我爸媽處不好是不爭的事實。實際上,我並不覺得他們兩方面曾有過想改善的意願;偶爾我也很惱火,那些僵持怎麼沒有人肯為了我退讓半步?只要半步就好,家裡的氣氛也不至於糟的離譜。
每當倩如溫軟了音調討好地膩在我懷裡,不消十分鐘,她提出的話總是試探我搬離家裡的可能性。老實說,我疲於應付這些當下和後續的種種安排與情緒。
「說來說去,你也是個孝子,就是不願意去扛“不孝”的罪名,不是嗎?」倩如曾經嘟起嘴,氣鼓鼓的推開我,驟然下了這個定論。
「拜託,不要跟我玩“親情重要還是愛情重要”的遊戲,我永遠不會贏。」我裝作討饒。
對我來說,女人全都不好對付,不管她們是不是真的愛你,也不管她們對你的愛是深淺厚薄和長短。
人生或許還很長,我只能盡力讓第二段婚姻減少任何閃失。
「你今年就要滿40歲了,什麼時候可以讓我和你爸有個孫子或孫女能抱一抱?」這是媽最近有事沒事就提起的話。
倩如到底懂不懂我的壓力?婚姻和家庭的關係,哪裡像她想的這麼單純!在還沒達成父母的期望前,就先要求父母應允我們獨立?!有時還真羨慕倩如有這麼一顆簡單的頭腦。
我看見何書凡端了兩杯咖啡向我走過來,牆上的鐘指著2點,不偏不倚的。
坐在面前的他不主動開口,我也很難開門見山的破題。
我和他各端起一杯咖啡啜了幾口,本想開口讚許香醇濃厚的滋味,又覺自己何須虛偽。
他清了清嗓子,滿臉帶著讓我難以置信的誠懇,「我對小靜是真心真意的,雖然跟你交代我的想法有點多此一舉,但我仍認為該讓你知道……」
是我閃神了嗎?聽到何書凡沒頭沒腦的這麼說,不僅突兀,還很莫名其妙,我到這裡又跟小靜又扯上什麼關係?最奇怪的是,他怎麼會說“小靜”!
「等一下,」我張大眼瞪著他,「我不是故意要打斷你的話,你嘴裡說的小靜,指的是我的“前妻”?」我敢說我的表情透著怪異,那很可能是不以為然又夾雜著可笑。
何書凡靜默了好一會兒,冷然的看著我,「我懂了,你是為了倩如來的。但事實上,我沒有什麼有關倩如的事,是必須跟你說明白的。」
小靜,倩如,我不知道這兩個女人的名字為何在他口中可以說的如此自然。
「我只是想瞭解一下倩如這一陣子來找你“敘什麼舊”,你們都談些什麼,有哪個部份是我這個做丈夫該知道的。請問這件事跟小靜有何連結?你所謂的真心真意又是什麼?」
只見何書凡重重嘆口氣,「關於倩如來敘舊的內容,我建議你直接問她更清楚,你們夫妻之間的事不應該是我這個“外人”來傳達。」
他立起身,拿起喝乾的咖啡杯,「我簡單說明一句,即使我認為沒必要;我愛上小靜了,沒錯,就是你的前妻,既不是巧合也不是剛剛好。」
望著何書凡走向櫃台的背影,我頓時覺得有一根刺卡在我的喉嚨,雖然我完全說不上來是因為小靜,還是因為倩如。
我的腦海突地浮現小靜一面流淚一面對我說的話:「紹平,你只是在用你自己認為是最適合的方式來愛我,卻沒有問過我那是不是我需要的愛。」
週遭的空氣變得越來越寒冷,我想踡起雙腿、環起雙臂,企圖掙留住殘存在胃裡的,剛剛喝下的熱咖啡的餘溫……
卻不能夠。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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