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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        

 

他的聽力一向不好。

嚴格說來,那是為了賺錢溫飽的職業傷害;雖然在內心裡,他隱隱想要歸責於妻子時常情緒失控的吼叫和嘮叨碎唸,但沉默慈悲的心懷,他最多只能將偶而飄忽到心頭的惡念壓制下來。

他還不算老,然而,能聽度卻比六十歲的人還差。

剛開始,他也曾哀怨的想逐漸惡化的聽力,是不是也象徵了自己的提前衰老與無奈;轉念一想,最大的損失只是喪失了聽聞人世間那些吵雜頻繁的聲響。

說不定,那不叫損失,而是幸運。

坐在捷運車箱裡,文湖線狹小緊閉的空間,反而讓運行在軌道的聲音格外鮮明喧囂。他望著眼前的她嘴唇啟動的角度開閤,試圖想慣性的依自己的辨視能力,來分辨她到底說了些什麼話。

她微微一笑,「你根本沒聽到我說的話,對不對?」

他張著迷離的眼,以有點傻有點歉疚的笑容解釋,「嗯,在吵雜的環境下,我很難靜下心聽,也聽不清……

她拍拍他的手背,「沒關係,反正也不重要。我只是在說,我不希望我的存在,讓你對你和你老婆的相處更不耐、更厭煩。」

這段話在她口裡,似乎像耳語,緩慢的飄盪在潔淨的空氣中。

她倚近他的身旁,側過臉貼近他的耳朵,「你今天看起來悶悶不樂的,跟上次碰面比起來,唯一的可變因子就是你老婆發現我們還有聯絡吧?」

他茫然的搖搖頭,這樣的說法不盡然正確,一方面是吵嚷的聲音令他無法淨心思考任何;另一方面是,他知道她已經下定決心不再跟他碰面。

「應該是因為……這是妳說的,最後一次見面吧。」他牽起她的手,說不上來的落寞與無奈,「妳是說真的?就這麼決定了?是因為真實的我跟妳想像中的落差太大嗎?」

她嘆了一口氣,「我跟你說過好幾次為什麼了,並不是你想的這樣。」她的微笑很尷尬,「你為什麼會往這方面想呢?」

他不語,事實上他冀盼著今日的相聚,卻被台北的人潮和無盡頭的聲響搞得思緒紊亂又空白。還能說什麼呢?他瞭解她的堅持,並不是這麼容易改變……

一如他的妻。

「我覺得你只是將我當成一種寄託,在你和她之間,我有罪惡感。更何況,若她不知道我存在,也許我們還能繼續當作沒這回事,但她已經知道了,就不能這麼自私的只以自己的想法為主。」

他當然懂,她始終強調這一切會傷害他的妻子,但……他在乎嗎?他真的曾經在乎過,在乎妻子的感受、妻子的情緒憤怒、妻子的傷心啜泣、妻子的劍拔弩張、妻子想盡辦法的禁止約束……

可這份在乎持續到最後,他一點都不快樂。就像一隻被囚禁在牢籠裡的鳥,空有翅膀卻想飛也飛不了,每日巴在那數十根的鐵欄杆邊,小心翼翼的討著主人的歡心,無論是叫聲婉轉唱和,還是努力拍翅撲向主人胸懷,依然是動輒得咎。

『我懶得再管你了。』這是妻子最近一次發現她仍存在於他的生命中所說出的話。看似無所謂,實際上卻滿佈著危機,他清楚記得妻子的眼神裡,充滿了鄙夷不屑和嫌惡憎恨。

感情的事要怎麼說對錯呢?他確實愛她,愛的這麼卑微、窘迫,從不能坦蕩蕩的承認自己深心裡對她的狂熱喜愛,只因為自己的身份無法理直氣壯。

他不是沒有掙扎過,他以為他能夠在妻子每一次的阻擋威脅後,徹底的放下她、忘了她的動人文字和溫暖情感;但一次又一次的經歷證實,他只不過是將那種奔騰的思念緊緊地壓抑在心底深處,從沒有一天真正的忘懷過。

她應該懂的,可是她怎麼能這麼殘忍的一如他的妻剝奪了他僅剩的歡愉?

每個人都告訴他應該怎麼做才是對的,應該怎麼想、怎麼思考才是正確的,卻沒有人真正問過他的內心,究竟想要些什麼?又想得到些什麼才能讓他平凡的日子能有一點點期待的喜悅、一點點因為愛而願意在清晨醒來時,迫不及待的張開雙眼迎接新的一天呢?

既然沒有人認真聽過他到底在想什麼、說什麼、想要什麼;那麼,他的聽力是好或壞也沒有任何差別,他可以自主選擇他想聽和不想聽的聲音,繼續將那些紛擾隔絕在他的世界之外。

這是多麼的悲情,他當然想過,如果連一點點足以自主快樂的權利都被剝奪,遑論給予和承受的正當性有多麼充份。

她也保持著靜默,僅在倆人閒適的步伐中,輕輕挽住他的手臂。

「那妳快樂嗎?」

「還好啊!沒有什麼不快樂的,我本來就是一個很容易滿足的人。」

捨與得之間的距離如此難以丈量,一時間,他無法說出更多能勉強挽留的語句。她如果離開了,他的生活會有什麼改變呢?應該沒有,他仍舊活在自己的世界裡,規律的工作、聽妻子孩子偶而發牢騷訴說不滿,或許某一天他也能真正的依照自己的願望遠行到某地。

他還是有些微的掙扎。他能夠像過去一樣遠遠的望著她,也能夠將熾熱的情感繼續深埋在心底,不管有沒有對應。然而,更多的空洞除了以耳機裡的音樂來填滿之外,他也僅能極盡所能的讓生活圓滿……

反正他早已習慣自己一個人,日復一日的孤單面對自己的人生。

究竟是從哪一天開始,他才真正發覺他與妻子的方向差異是如此懸殊?也許是十年前,也許是二十年前他便刻意選擇忽略。若非到了回頭望的年紀,通透的瞧清楚了一生,他大可讓肩上的責任永續扛一輩子也無怨無悔。

難道真如她所言,她真的是那一個讓他更清晰看見生命所缺,也不願再忍受的因素嗎?他甚至不想再花時間去沉澱釐清這一切。

藍天白雲下,她的手指一次次輕拂著他手背上的毛髮,緩慢又帶有調皮的意味,涼風一陣陣地吹掠過他們的髮和衣裳。

無言的交流對應著無以為繼的堅持。

而她又是從何時開始,再也無法像他一樣勇敢的呢?

「我請妳喝咖啡。」

「不了。」她盯著他好半晌,「看你這樣很難過。」

有些話想說出口,卻又哽在喉嚨裡,他反覆思忖該如何拼湊成完整的語句表達,卻不能夠。

或許,誰都無法坦然承認這樣的分離,到底是解脫還是無止盡的桎梏糾葛。

「我會保重的,就是這樣。」他準備進火車站前,勉強向她做出這樣的保證。

四周仍是吵雜接連不斷,他感到有些煩躁,並且打算若無其事的回到家,繼續他像雞肋的生活。只是,誰不是呢?

妻子的表情看不出悲喜,只是有些冷淡的朝他說了一句:「你今天比較晚回來,又是去哪裡了?」

他張開嘴,僅是空轉。

妻子自顧自的埋怨了一堆身體疲累、誰又怎麼樣的話;教他驚訝的是,方才的火車隆隆聲竟仍在他腦袋和耳畔持續的運轉著,妻子所說的話一句都沒有直接連結到他的耳朵和腦神經裡。

今晚已經聽不見了嗎?那明天呢?不知是悲或該喜,他卻忍不住彎起嘴角,默默望著妻子蠢動的唇。

當然,他並不知道他也沒有聽見,在車水馬龍奔馳呼嘯的大街上,當他離去的那一刻,她輕聲吐出的那一句:「愛你。」

 

                                               @molly碎碎唸:這首歌真是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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