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靜的黑灰白

不知道為什麼，這家萊爾富便利商店今晚的冷氣特別的冷。

坐在商店所準備的椅子上，她低頭吸啜一口梅子綠茶，一樣酸甜的口感，沒有一天改變過。

抬起眸，她望見小兒子小恩在店裡盯著那一整排陳列架的玩具，臉上的表情焦慮中帶著渴望。

「媽，我看弟弟一定又想買玩具了。」女兒茹茹倚到她的身側嘀咕，嗓音柔軟地撒嬌起來，「媽，那我可不可以買東西？」

「我就知道帶他們到這裡，肯定又要買那些無聊的爛玩具。」身高已經像個大人的大兒子亦群，不禁露出訕訕的笑。

她浮上一貫的微笑，「買啊，喜歡就買吧，可是不可以挑太貴的。」

「媽，妳就是這麼寵他們，很浪費耶！那些玩具做的這麼爛，沒幾天就玩壞了。」亦群皺眉制止。

亦群說的並不誇張，放在便利商店的玩具多半是普通的塑膠製品，確實不耐玩，品質好一點的，動輒兩、三百塊以上，有時任由孩子買了這些玩具，膩了丟在一旁，斷肢殘骸的堆在家裡，連何風都會叨唸她好久。

何風，她的丈夫，一想起他，她的心就微微地酸楚起來。

「沒關係，就依他們這一次吧，只要開心就好了。」她輕拍亦群的手背，「你也可以挑一本書。」

亦群驚訝的問：「真的可以嗎？」

她點頭，是啊！難得的機會！

也許是因為心裡做了決定，算是送給孩子最後的禮物作為紀念，那是她現在唯一可以給孩子的……，她的唇輕輕地顫抖。

三個孩子在入夜的萊爾富裡，熱烈的討論要選購什麼，互相爭吵著誰選的東西最貴、最浪費，零食沉靜的攤在桌上；店員好像早就習慣她與三個孩子的吵嚷，繼續不動如山的進行手邊的工作。

望著櫥窗外的夜色，她的眼眶有些濕潤。

其實，她遲疑過，但是也考慮的夠久了，孩子帶不走……若失去孩子，她不知道自己的人生還有什麼意義。

孩子當然不知道她的決定，也不知道她與何風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也好……她靜靜的想著，三個孩子推擠玩鬧，迫不及待的要她付帳。

小皮包的一千元付給櫃台，換來零散的百鈔和硬幣。

唉！人生就是這樣吧，化整為零之後，消耗的特別快；什麼事、什麼人走了都一樣，最後會習慣的，也會有其他事物和人可以替代，然後……

夏夜的風帶著潮濕的水珠飄過，孩子懷裡各自揣著屬於自己的禮物和玩具，笑容非常燦爛。

漫步走回家裡，牆上的時鐘已是11點半。

「爸爸還是沒回來！」茹茹有點小埋怨的喊，卻不知這樣普通的話會扎得她心口疼。

她佯裝無事的對孩子說：「乖，已經很晚了，都該帶著自己的東西上床睡囉！」

一逕吵嚷的孩子擠到浴室刷牙，依然你一句我一句囉嗦誰的東西好玩有趣。

「動作快一點喔！」她在浴室門邊催促，時間必須算的剛剛好，多一分少一秒都可能讓她的計劃失敗。

她周延的思考過，何風大約半夜一點多才會回家，她必須讓孩子在12點前上床睡覺，接下來的動作才能順利推演。

「乖，快一點！」時針走到10，她緊張的拍著雙手做最後催告。

小恩攀上她的肩貼過來她的鼻尖，「媽咪，妳聞，我的牙齒好香。」

「嗯。」她俯身親吻了小恩的臉頰，「晚安！」

「媽，晚安，我也要抱抱。」茹茹伸出手抱了她一下，「進房間陪我們一下好嗎？」

她猶豫了半晌，心仍殘留著溫潤，「好，陪你們一下下，就是一下下喔，大概10分鐘好嗎？」

孩子滿意的點頭，緊摟著她的身軀，好像挾持她進到臥房，亦群爬到上下鋪的上層，她則和茹茹、小恩擠在下鋪。

孩子低聲說些甜暖討好的話語，有這麼一刻，讓她的決定微微產生了動搖。

狠下心腸，她起身，親吻了每個孩子的臉頰，並且用力地擁抱了孩子，一一輕聲的說：「要記得喔，媽咪永遠愛你！晚安。」

步出孩子的冷氣房前，每一個即將陷入睡眠狀態的孩子，臉上溢著滿足的笑。

是的，是該安心的離開，就算捨不得離開，也無法帶走任何一個屬於她心頭的小肉塊。

她輕手輕腳地回到自己的臥房，拉開了衣櫥，快速而俐落的將所有衣物匆促的裝入行李袋裡，接著將梳妝檯上的保養品、化妝品掃入紙袋；抽屜裡的小物品、筆記本，一併放入行李袋。

拉起行李袋的拉鍊時，她輕聲嘆一口氣，這一天終是要來臨的。

她忍不住，再度走進孩子的房間，冷冽的空氣迎面而來，她強迫自己不要掉淚，力圖鎮靜的做最後一次巡禮，她仔細地凝望每一個孩子的睡姿。

亦群習慣將手疊在自己的肚皮上，茹茹彎身側睡，小恩拱起雙腿，小小的臉蛋上嘴唇微張，她印了一記吻在小恩幼嫩的唇上。

她抽起書桌上的便條紙，就著昏黃的小燈用筆寫下：『亦群：在媽媽的心裡，你是一個最完美的哥哥，請你一定要好好的照顧妹妹和弟弟，無論如何，他們都是你最親愛的手足，不管發生任何事，你們要依靠彼此的肩膀。』

『茹：請妳不要忘記，妳是最美麗的天使，在媽媽的心中妳一直是老天給我的恩賜。』

『恩：要記得乖乖睡覺，每天晚上，媽媽都會在夢裡說故事給你聽，要聽哥哥、姐姐和爸爸的話，請不要忘了我。』

她的淚仍是忍不住滴落在紙條上，她努力的擦了又擦，水漬存留在最後一個 “我”字，紙面起毛又模糊粗糙。

亦群翻了個身，讓她緊張萬分的急急退離房間。

她衝進浴室裡扭開了水龍頭，任由淚和溫水淌流在她的臉龐，一面脫下沉重濕冷的衣服。

細細的清洗了自己的身體和手腳，她的腦海浮起前晚何風的話。

「對，我愛上她很久了，我現在沒辦法做決定，所以妳不要逼我。」何風的臉冷靜的近乎冷酷。

她無法想像，許多年前，他曾深深的愛著她。

想到這些年來忍受艱辛的家庭和婚姻生活，她是這麼努力地，企圖創造出一個完整而溫暖的家，為什麼？為什麼一旦男人功成名就之後，不只是腦裡的思緒要飛離開舊愛，連身體和心靈都不再安於一個已經無味的女人。

她無味了，那麼外面的女人，那個何風現在深愛的女人，可以值得他愛多久呢？

「我不是對妳沒感情，只是……很多事都已經不同了，我和妳之間……我真的不知道除了孩子，我和妳之間還剩下什麼交集？」何風微蹙著眉，「妳真的不要怪我，也許妳自己也變了，不再像我認識的妳，所以我無法在妳身上找到愛的感覺。」

她說不出任何適切的句子。

愛情究竟是什麼？

是不是當愛情死了，婚姻也隨之死亡？當婚姻死亡，人的心和肉體究竟具有什麼殘存的意義在？

(待續)

100.08.12 am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