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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咖啡館27  

(27)江雪靜

空氣中總是瀰漫著花香,久久不散。

有好一陣子,我一直以為是媽的靈魂還在周身陪伴我,那是屬於媽專有的氣味,一股染著陽光混和著淡淡蘭花馨香的氣息,既熟悉又安心,只要我用力以鼻子一吸,彷彿就能重新感受到我與媽近身接觸。

某些時候,這股氣味似又有所不同,會讓我有止不住的哀傷。

此刻我坐在書凡的車子裡,媽媽的味道重新在車裡復甦,不自覺喚起我不想面對的許多事和許多情緒。

其實,在幾個月前我便察覺到,這個不斷觸發我的思念的味道,來自於家裡的洗衣粉,沾染在衣物上然後被陽光熨曬蒸發;在媽過世後,我依舊依照媽的習慣採購。

我只是藉由這個氣息來重溫媽還存在的感覺。

從我有記憶以來,媽身上的體味就像渾然天成的滿佈著肥皂香,儘管她在廚房烹煮時曾汗流浹背,她依然能散發一股親切好聞的香味。

也許,在何伯伯的記憶中,最難以忘懷的就是這種擠滿腦袋和鼻腔的印記。

不可否認的,人或多或少都得藉由某種物事、某種味道來提醒自己曾經愛過誰,或是依舊愛著誰。

我不知道在書凡的眼中,將來能做以對我的憑藉是些什麼。

我甚至不明白我自己該怎麼歸類我和他的關係。老實說,我不是他的誰,他也不是我的誰,誰都不是誰的誰。真要說是朋友嗎?我的腦袋卻狠狠又恨恨的記著那一晚,我們四片唇相貼的震撼與荒謬。

沒有感動嗎?當然有。但在我還來不及釐清自己對他到底是什麼情份的時候,我存有的僅是被侵犯、不被尊重的感受。

正如剛剛在何伯伯家,聽到何伯伯用一種體己的態度訴說書凡對我的感情時,我搞不懂為什麼是由別人來告訴我應該如何如何,才是正確的。

我試著挖掘自己的潛意識,明明知曉我渴望看到書凡,但不知為何,當我真正看到他的時刻,卻焦躁又惱火。然而,他帶著哀戚的眼神站在門口時,我完全說不出來我又惱又心疼的因素是些什麼。

「你真的不用送我回家的。」我言不由衷的說,只是想打破彼此的僵局而已。

書凡凝視著前方,不是點頭或搖頭,卻聳了聳肩,「不送妳回家,難道要讓妳住在我家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一想到他似乎另有言下之意,我嗅到一絲被嘲弄的意味,整個情緒不禁又被激得沸騰起來。

我真搞不懂他怎麼就是有辦法讓我發火。

他偏著臉朝我一望,「我也沒有想佔妳便宜的意思。」

翻了個白眼,我沒好氣的答:「你要相信我說的,愛上我是罪惡的,我不是一個好相處的人,也沒什麼值得你愛的部份。對,你完全沒說錯,我是有我的考量,也許我的考量就是要挽救你錯誤的決定。」

「妳確實是個很難搞的人,有奇怪的堅持,也有奇怪的邏輯。」他不以為然地扁著嘴:「而且,在我的觀念裡,愛上誰並不是決定來的,那是順其自然發生的事,今天真要放20個完美無瑕的林志玲在我面前,我還不見得有感覺。」

我忍不住輕蔑的看向窗外,「所以我還得感謝你把我跟林志玲相提並論。」我酸澀的笑著:「我根本沒想到,你居然會讓你爸當說客,我是說,勉強而來的感情你也不會要,犯不著讓何伯伯在我面前說你的好話……

沒想到,書凡立刻打了方向燈,把車緊急轉停到路邊,拉起手剎車,他深吸了一口氣,目光定定的瞪著我。我的天!我從沒看過他這樣的表情,該說是氣急敗壞嗎?或許更該說是負傷的獅子準備豁出去的用餘力戰鬥。

「我真的不知道妳為什麼要把所有人都當成別有居心,好像是惡意有心機的說任何話、做任何事。我從沒有跟我爸說過我對妳的感覺,我跟妳之間的事,是我跟妳之間的事,向來與他人無關,妳為什麼看不清這一點?所以我需要叫我爸說什麼蠢話,來博取妳的青睞和認同嗎?妳可以不愛我,我OK,就算不能理解、覺得痛苦,我也接受;但是我沒有辦法接受妳質疑我的人格。」

這一番條理分明卻含帶些微怨怒的指控,讓我突然不知道該怎麼繼續辯解我剛剛說出口的話。

「妳總是能莫名其妙的挑起我的情緒。我是在等妳沒錯,但還沒厚臉皮到不擇手段。為什麼妳不肯多給我一點時間,讓妳能好好的認識我,非得要執著的認定一切都不對勁,立刻說NO。」

「更何況,我一直認為我在妳眼中不及格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我是我爸的兒子,只因為我爸是妳追蹤許久的神秘客,只因為最後妳發現妳媽和我爸相愛過。這對我是非戰之罪,妳知道嗎?對我真的公平嗎?」

「我從不後悔當我爸的兒子,他的行為我也曾無法原諒,但過去就是過去了,妳媽和我媽都過世了,而且包括你爸、我爸也同樣為了這件事付出相當程度的代價,這還不夠嗎?一定要用我和妳的下半生繼續賠償下去嗎?」

我怔住了,大腦拼命指揮我要反駁他說的話太過武斷,可惜我的嘴巴太笨,良久才說出一句:「……我們一定要談這件事嗎?」

「又來了!妳就繼續逃避好了,繼續認定全天下的男人都不是好東西,繼續認定人生和感情都被詛咒,說不定妳會因此而更快樂。」他的鼻腔發出嘶嘶聲響,簡直就像沸騰的水壺不斷地冒著熱氣,急著衝破壺蓋一樣。

「好,好……」我斷斷續續吐出支離破碎的句子,「就當是……你說的都是對的好了,那也是我個人的事……由不得你擅加……干預。」

我覺得自己已經說的夠狠夠決絕,絕對能堵住他的口。

誰知道書凡張嘴又是一擊,「我見不得妳這樣摧殘妳的人生,我就是想干預,我就是不能理解為什麼一個善良美麗的女人,老是要被過去操控,老是要把自己往一個不存在的深淵裡推。」

我的胸口熱得無法形容,他卻拼命的加炭火燒個沒完沒了。我得承認,我永遠都不該跟書凡吵架,不管再怎麼吵,他都能用那種看似清明透澈的態度來訴說我的無能。

「你……你才又來了!為什麼你總是這樣篤定?篤定的下了結論,就好像我萬劫不復一樣,你不是我,你不會知道我到底是怎麼想的。」漲紅著臉,我不知道我是想挽回我的尊嚴,還是想把氣氛搞得更緊張。

「對,妳總以為我不懂,妳怎麼會知道我光是看妳的眼睛幾秒,就能知道妳的堅持,就能知道妳是怎麼對待自己,又是怎麼對待妳的人生。」

「不要再說了,我求求你,只管送我回家就好。不然,我自己走回家……」我作勢要推開車門,中控鎖牢不可破,就像書凡一寸寸的、殘忍的、深深的挖掘我最不想被挖掘的部份。

他終於沉默下來,鬆開手剎車,打了方向燈重回車流。

我緊緊摀著自己的臉,不想再看到他,不想去判讀自己到底是喜歡他多一點,還是討厭他更多。

我有一種想流淚的感覺,想起紹平每一次的談話都只管圍繞著他自己,我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被一個男人赤裸裸剝開內心的這麼徹底。

這不是愛,這絕不是愛,當男人真的愛上一個女人,會三番兩次讓她如此難堪嗎?何書凡到底是什麼妖魔鬼怪來的,他用一把戟狠狠的戳刺著我,藉以達到任何樂趣嗎?

車子再度剎住,「妳家到了。」

我鬆開摀住臉的手,我想我的臉上肯定都是用力過猛的壓痕,我肯定是很蠢的,也肯定我現在並不想再跟他交談任何一句。「謝謝!」這是我最起碼要說的。

「小靜,我只是在用我最後的力氣讓妳面對真相、面對妳自己,我受不了看到妳反覆折磨妳自己,我也不希望妳一再用一種捨棄一切的態度來對抗妳的假想敵。」

最後的力氣?是什麼意思?是說他準備完全退離我的生活了嗎?或許我該鬆一口氣,或許我不需要再面對婚姻是否等同於愛,我更不用思考自己到底該不該原諒媽對婚姻的悖離。

「你大概不懂什麼叫適可而止。」我丟下這句話,冷著臉用幽怨的眼睛瞥了他一眼,推開車門又砰地甩上。

我知道我自由了。

如果自由是建立在不被繼續深入挖掘的話。

也許書凡說的對,我只是無法承受他說的對;也許我對他的好感在知曉他是何伯伯的兒子、知曉何伯伯就是媽手札裡的那個人之後,瞬間瓦解。

然後呢?我這樣的決定就是錯的嗎?

 

「小靜,來,陪我吃晚餐,雖然這些滷味當成晚餐有些寒愴。」爸舉著酒杯,笑吟吟的在我剛踏進家門的那一刻就喊住我。

我胸腔的灼熱無處發洩,一見到爸,眼眶禁不住一熱。

「爸,你有想過要原諒媽嗎?你真的能原諒她嗎?」

我的聲音帶著哽咽,爸顯然有些驚訝,「怎麼一進門就哭了?是不是在外面受了什麼委屈?」

我死命的搖著頭,企圖把眼淚逼回眼睛裡。

「爸,你一定要回答我。」

「這……」爸放下手裡的杯子,思忖了半晌,「小靜,我想我應該是這個家裡最沒有資格談原諒誰的人,我是說我對妳媽並不忠誠,這妳都知道的。而且,就像妳上回說的,感情裡也包括了寬容、諒解……如果她能做到,我應該也能做到。」

爸的話讓我止住了接下來要說的話,感情裡也包括了寬容、諒解難道僅限於感情的兩方,而不包括身旁的其他人嗎?

我開始不明白,我到底是不滿或怨恨這些共犯環節,還是我自己壓根就把紹平背叛我的事,完全代入了爸和媽、何伯伯和何媽媽之間,更代入大量對何書凡不得不的敵意。

那是我拼命要求自己的恨,說不定正是起因於我自以為我比任何人都堅貞。

「我並不恨惠敏,相反地,我很感謝她當初沒有離開我,才讓我能在她剩下的時日,像個真正的丈夫照顧她。」爸笑的很靦腆,是我難得看到的表情,「我也很感激她從來沒揭穿這件事,否則我也無法預測我當時會不會做出什麼渾事來。」

我的淚再也無法控制,走過去緊緊抱住爸。

我知道沒有任何人能救誰離開深淵,唯一能救自己脫離痛苦境地的人只有自己。媽對何伯伯失約的那一夜,其實就是她的自救。

我的翻閱和追尋,只不過是越權侵犯一個已逝者的內心世界與情感,我憑什麼?就憑自己是媽和爸的女兒,所以便一生一世的指責他們孰是孰非?

又是誰給了我這樣的權力和權利?

可笑的是,三十幾歲的我一直誤以為自己是看透人性和感情的八十歲老婦。

我想起何伯伯聽聞媽過世的一臉心碎,也想起爸前幾天淚痕未乾的狼狽模樣。

這一切的一切,肇始於本該隨著媽離開而灰飛湮滅,卻讓我無知的持續翻攪。

沒有人能決定誰才是幸福的,就如同沒有人能決定誰才是該被原諒的。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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