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11點多,她的手機在入夜依然喧嚷的捷運站響了起來。
那些急著搭車回家睡覺的人們,那些焦急卻掩不住疲憊的臉龐,彷彿寫著不同的故事;離情依依或意猶未盡,酒足飯飽或勉強苦撐精神的背後,她捨棄了探索。
見到來電顯示,她知道是他。『喂……』
『妳去哪裡了?妳帶著孩子去哪裡了?怎麼這麼晚還沒回家?』他的聲音有一絲濃得化不開的情,卻是憂慮混合著責備。
『你加班到現在才回家?現在才知道我們不在?』她有點啼笑皆非,『我看哪一天我真的跟孩子離家出走的話,你大概過了一天才會發現。』
『神經!』他笑著輕斥,『我已經回來好一陣子,剛剛看到都11點多了,是哪家餐廳可以讓你們吃飯吃到這麼晚?還不把你們趕走?』
『唔……』她望了腕上的錶,『營業到11點,我們走的時候還有一桌客人留著呢。』
『吃什麼吃到這麼晚?』他的語氣是無奈、訕笑和想念,『小心一點,快點回來,我很想你們。』
『我們正準備搭捷運,在忠孝新生站。』
邊走邊抬眼,她瞧見兩個孩子已經乖乖排上隊伍。
一陣風在隧道邊揚起她的髮,她敷衍了事的安撫,『差不多再半個小時,我們就到家了。』
『好,愛妳!』他收了線。
將手機收進口袋時,10歲的兒子問:「爸爸說什麼?」
「他說他很愛你,然後還說想你們,問我們去哪裡吃飯了,什麼時候到家。」她一一覆述。
「然後呢?」7歲的女兒也問:「妳有沒有跟爸爸說我吃了10隻蝦子?有兩隻是幫他吃的。」
遲疑了兩秒,她笑了,「有,當然說了。」
兄妹倆開始推攘著,說是要比誰的肚子吃得比較大。
一位被孩子嬉戲聲吸引的中年女子與她的目光對鎖,那對分不清情緒的眸子定定的望著她和孩子。
她下意識的想斂起深夜裡的囂張,不禁開口制止孩子們放低音量。
本來不該是這樣的場景;她一向喜歡做人群中的隱匿者,不聲不響的移動步伐,沉默的將感情放進心底。
又或者,他應該跟她與孩子們分享這種紛至沓來的幸福,然而每一次的每一次,他都缺席了。
有時是為了工作,有時是他完全提不起勁參與。
除了面對婆家的任何事,他才時時保持興緻高昂、體力充沛之外,舉凡小家庭裡的種種,他儼然只是那個按時付錢的角色。
她已經記不得自己有多久沒主動說起“愛”這個字眼,雖然如此頻繁的在他口中闡述表達,卻讓她有種摸不著邊際的空洞感。
她一逕認為自己對他已然情淡愛弛,可是卻說不出確切的原因。
她只知道生活中有某種讓當初的她感動萬分的部份,逐漸無聲無息地消失;儘管那本非她所願。
許多微不足道的小紛爭即便能夠雨過天晴,她仍舊忘不了婆婆對她的苛刻和言語諷刺;一再日積月累、隱忍委屈的結果,她只覺自己唯一需要的是他的支持。
至少能有一次,他可以挺身站出來,不卑不亢的向他的媽媽表達—她並不是婆婆口中好吃懶做的妻子。
那不是辯駁,而是事實。
這僅有的“需要”,奈何從無實現的一天。
如果他真的深愛她,難道會毫不在乎和體諒她的感受嗎?何以他總是將她放在最後的最後?她需要的不是豐厚的物質、不是舒適的生活享受,更不是在夾縫中被帶有憤恨的眼神仇視著。
倘若某一天,他在當好兒子的同時,也能做一個客觀中立的丈夫……
只要有這麼一次,讓她知曉他不是出於粉飾太平的要她委曲求全;讓她知曉即使他很孝順,也能在婆婆無中生有的污辱她時,不再噤聲。
而不是讓他和她的幸福,如此的混沌。
每當她理所當然的打理著家裡所有的瑣碎事務,不啻是一點一滴的累積她更多的堅毅和獨立;那不需要報備和認證的盡心盡力,他是怎麼看待的?
明明他深刻明白她是個怎樣的女人,為何放任婆婆隨口在人前人後都將她形容得卑劣不堪呢?
她完全不懂,也不想再包容。
更不想相信孝子和理性丈夫之間,是沒有等號的。
「媽,捷運來了!」女兒興奮的返頭向她通報。
她緊緊握住孩子們的手,亦步亦趨的進入車箱,孩子蹦蹦跳跳的搶到座位,開心的對她綻放微笑。
她靜靜地凝視孩子的笑容,想起他的嗓音……
兩個孩子永遠不會知道,如果不是他們,她今天準備搭上的……是另一班不確定目的地的火車。
那是她對結束混沌的幸福最想要的選擇。
既然如此地混沌,那麼……愛或幸福也不再是毫無條件且完全的純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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