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他重逢,已經是十幾年後的事。
嚴格說來,連這樣的重逢都該是不興波瀾的。與他相識的那一年,正處於那種記憶體256MB就很夠用、網路撥接上網的時代,能搞出自行組裝的電腦設備,也得花上近三萬元。
她對他的感覺僅止於一般網友,或許……是比一般還能聊上更多話的網友。
重點就在於,她破例和一位非配偶的男性去觀看了盛況空前的『鐵達尼號』;出了戲院後,她滿盈著沸騰的思緒與感想,從他的眼中同樣讀到了激動。
他因此建議在已10點的台北夜色裡,一同坐在露天咖啡座繼續聊電影。
寡言的他,竟然打開話匣子說個不停,他與她探討著人性的悲哀與卑微,也說著以他們的年紀再難體會的深情;傑克與蘿絲究竟是基於青春,或是相濡以沫的悲慘情境而相戀相擁?
『一生能這麼愛一回,也死而無憾。』他突地說出如此浪漫的話。
頓時,她對他的印象有點改觀。但,也只是一瞬間。
對她來說,他就只是個長得很像卡通『辛普森家族』裡那個爸爸的男人而已,嘴唇旁有一整圈剃去鬍鬚,卻仍留有鬍渣青綠色印記的面孔;狹長的臉形與洞大的眼,具有十足的喜劇效果,也具有雖令人印象深刻,但動不了心的特質存在。
即使這麼說很殘忍,然卻真實;當他在街頭喊住她,如果不是他那張辛普森爸爸的臉,她絕不會憶起他是誰。
這年,她已經43歲。
「小海?妳是小海嗎?」他迎面對她叫著。
她一怔,隨即反應過來,那是她十幾年前的網路暱稱,而他從不知曉她的真實姓名。
「妳還記得我嗎?」他興奮莫名,「真的是妳!我忘不了妳的臉,遠遠看到妳就認出來了!」
嘖,他怎麼搶了她該講的台詞呢?她暗自感到好笑。
見她躊躇不已,他反應自然的說:「我是阿波,妳還記得嗎?十幾年前在莫爾聊天室……」
她笑了。
在那個沒有臉書、部落格、SKYPE的時代,網路族群離開BBS之後,又投入了聊天室。每每聽到撥接連線的聲響,滴滴嘟嘟的嗶嗶撥號音都像是美妙樂章,很可愛的期待,也很容易被網路踢出來。
點點頭,她仍是一臉笑,「我當然記得啊!」
聊天室裡的男女各個年齡階層都有,一如現今的臉書;有人為了交友、有人為了相戀、有人只想打發時間、有人或為寂寞或為證明自我的蓄意尋找獵物。
她很早就退離了聊天室,因為覺得空洞又讓人不安,尤其當她洞悉了自己屢屢被當成獵物,理智和情感都告訴她—她並不適合那個圈圈,儘管也能遇到像阿波這般的正人君子,能夠天南地北,就是不必談感情。
「我請妳喝咖啡,妳現在有空嗎?」他的態度很客氣,卻掩不住滿心的熱忱。
「好啊!」她圍緊了圍巾,將手插放進大衣口袋裡。一樣的夜色,夾雜著寒風,那一晚『鐵達尼號』後的熟稔度,又暫時回到彼此之間。
她記得很清楚,是阿波主動開口邀約她看電影,縱使當時看來是很爛很可笑的理由。『我很想看鐵達尼號,但找不到人陪我,獨自一人去看這種電影,未免太悽涼。我約了同事,也線上訂了票,結果他又反悔,我想票都訂了,就請妳陪我吧!』
兩天後,隨和的她趁著老公加班不在家的空檔,陪伴阿波坐在戲院裡。
她用手上那幾袋滷味來回饋他的電影票。
她知道自己是安全的,因為阿波完全明瞭她是忠貞的已婚婦女。
坐在對面的阿波,正如那一晚多話,比手畫腳的姿態在他已有著歲月痕跡的臉上,顯得有些突兀。聽他說起離開聊天室的朋友,以及這些年的種種,許多過去與現今的記憶,不斷地在她腦海裡交疊浮現。
她已經不是當年的她,他卻仍認為她是當年的她,一個熱情誠懇又充滿生氣的小海。偶而她適時的微笑、應答,偶而保持沉默,故作專注地聆聽他的話語。
那些遠古印象逐步回到她的記憶中。曾在一杯咖啡之後,阿波靦腆的對她說:『妳有種特殊的氣質,好像我國小三年級的女導師,既溫柔又有智慧,連那種爽朗的笑聲也一模一樣。那個女導師人很好,所以我一直記得她。』
她那時故意誇張的大笑,『是嗎?我始終不敢老實告訴你,其實我就是你國小三年級的導師。』
然後,她發現阿波的眼中閃著奇異的光芒,讓她大吃一驚。
『我是跟你開玩笑的啦!』她掩嘴竊笑。
『我當然知道,因為那位女導師應該七老八十了吧,妳並沒有。』阿波的解釋漾著一股柔情。
她閉上眼,刻意忽略。
那一年,她28歲,4年婚姻生活的磨練,令她時而浪漫時而心灰意冷。
但,仍不足以讓她有任何衝動脫序。
於是,在那一夜的咖啡後,更讓她下定決心連正人君子都一併脫離。
「我試著google過妳,不管是臉書或是部落格,我總認為一定會找到妳。說來好笑,台北就這麼點大,在馬路上相遇的機率會有多低呢?」阿波的微笑顯然有些飄渺。
「而且,妳換電話了,打到妳的公司,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名字。更糟的是,所有寄給妳的email都被退件,想在茫茫人海裡找到小海,居然變成不可能的任務。」
她不語,該怎麼跟阿波說自己這幾年的人世變化呢?她的消失有其緣由,她的不再聯絡,也有其幽微的感受,而她與他似乎仍未熟悉到必須一一報告週全。
見她不搭腔,阿波像是鼓足勇氣用力的開口,「其實,我有話沒跟妳說完,只想找到妳就能了結心願。」
她又是一怔,顫抖抖的啟開雙唇,終是放棄。
能說什麼呢?阻止他發言,便能避開十幾年前就已避開的愛慕之意嗎?
她不是傻瓜,網路讓每個人都戴上一層美好的面紗,如果十幾年她就不曾揭去自己的面紗,如今她又能揭去幾分?
「我剛剛發現一件事,讓我知道現在對妳說,絕對比當初對妳說還要合適。」
握住手中的咖啡杯,她只覺這杯拿鐵的奶比例太重,讓她整個舌頭與喉嚨黏稠的吐不出任何適切的句子。
「妳沒有戴結婚戒指,而且看不出戒痕。」阿波篤定的望著她,「像妳這麼忠誠良善的女人,沒戴結婚戒指的原因只有兩個;一是胖的讓戒指緊的不得了,只能取下不戴,二是妳現在已經沒有婚姻關係了。」
她發出一聲嘆息,輕的只有自己聽得見。
阿波繼續以灼熱的目光盯著她的眼,「至今我依然保持單身,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等妳,等著要向妳說出這些話。我只知道從我認識妳、真實見過妳之後的每一天,我心裡都很確定我這輩子要的女人,就是妳。」
「阿波……」她企圖把嘴裡的黏稠往肚子裡嚥,「你不明白,事情永遠不是表面上看得這麼單純。」
阿波略顯驚訝,「妳的意思是,妳還跟妳老公在一起,是我判斷錯誤?」
她艱困的搖搖頭,「不,你沒猜錯,我不是胖得戴不下婚戒。」
他的臉孔染上一抹勝利之色,就像辛普森爸爸佯裝無意的竊喜。
她努力思考該用何種字眼讓他明白,當她回望著阿波眼中的悸動,她彷彿看到了些她曾以為不會消失的事。
她侷促不安的變換坐姿、調整氣息,最終只能站起身來,用一種禮貌的近乎有距離的口吻說:「謝謝你的咖啡。對不起!我的頭很暈,應該是太累了,我必須回家。」
他錯愕的伸出手想制止,又不知該縮該伸的僵持在半空中,「我一直以為我有機會,只是因為我從沒開口說出來,所以永不知道結果。」
「不是這樣的。」她想扮演仁慈的角色,卻更形諷刺。
阿波火速的拿出筆在餐巾紙上寫下幾個數字,「我就當妳真的頭很暈,也當成妳不好意思讓我送妳回家,無論如何,都請妳一定要打電話給我。」他一面說一面將印著深褐色logo的雪白餐巾紙遞給她。
不明所以的,她深深感動。
可是,依然只有一瞬間。
她背起皮包、接過那張寫著電話號碼的餐巾紙,輕輕的對他微笑,一步步向咖啡館外走去。
她從沒有像這一刻如此渴望世界的一切都回到原點,甚至於總是信誓旦旦說深愛她一生一世的丈夫離開她之時,她都不曾有過如此強烈的念頭。
能告訴阿波嗎?他是這麼的無辜……
只因為她深切知曉,所有的愛情與圓滿都是假象,所有的戀慕在某一天的某一刻起,全都會回到原點,一無所有的原點。
如果,阿波同樣是個愛著她許久的男人,終究會在某一日回歸到來時的起點,無愛也無情。
那麼,她又何苦跟他走這麼一遭?
她的淚不知不覺的在冷風中流下雙頰,她用手裡的餐巾紙拭去淚水,緊揉成一團的字跡逐漸模糊,過了幾秒,被她扔進路旁的垃圾桶。
假若殘忍是必須的,繼續消失在人海中是必須的……
而她,之所以答應這一夜的那一杯咖啡,只不過是不想提早面對那個寂寞得已透出冰冷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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