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靜的黑灰白

坐在床沿，妳的眼淚忍不住掉了下來。

每當他問妳是不是還愛著他，他說：「如果妳還愛我，為什麼妳總是顯得心不在焉、無所謂的樣子呢？」

妳總是忍著心虛對他強辯，「我還是愛你，跟以前一樣。」

看到他滿意的點頭，再露出疑惑的表情問：「但是妳的心不在這裡。妳能告訴我是為什麼嗎？」

不能，妳說不出口，也許是因為理由十分可笑，又十分的不理智。

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當妳看到他的一舉一動，每個蹙眉和微笑，總令妳不耐又厭煩；有好幾次，妳渴望這個空間裡，只有妳獨自一人，而他最好不在，妳便可以自由自在的做許多妳喜歡的事，不需要擔心會不會影響他。

更不需要在妳不想說話的時刻，勉強自己應付他的問話。

有很長一段時間，妳被這種情況和心理狀態嚇壞了，為什麼？為什麼他的存在讓妳覺得多餘，又為什麼他的身影讓妳感到礙眼？

是因為失去自由了嗎？

妳從不敢去深究，到底是愛已不在了，還是因為身處同一個空間的他，總不斷提醒著，妳再也不可能回到過去隨心所欲的日子呢？

妳想躺在床上看書，他會要求妳熄燈，「都這麼晚了，不早點睡，明天要怎麼起床上班？快關燈啦！這樣我沒辦法睡。」

妳想睡前再去洗澡，他會特意嗅聞妳的身體，故意發出驚呼，「妳怎麼還這麼臭？趕快去洗澡啦！」

當妳沒有胃口時，只想用簡單的食物填飽肚子，卻仍需為他準備他喜愛的餐點，然後陪坐在餐桌前，默默的硬吞下絲毫無法讓妳感到愉悅的口慾。

愛一個人，是不是真要捨命陪伴，失去自我？

愛一個人，是不是非得忘記自己的存在，來配合對方的一切視線與舉止？

妳就是想賴在家裡，躺在床上盯著空中的某一點發呆，完全不想理會他慫恿不成，起身硬拉妳出門運動的舉動。

這些慢慢堆疊的隱忍，妳明白終有一天會使妳崩潰，那也許正是愛情告終的時刻。

望見他在洗衣籃裡翻找檢查自己的衣物清洗了沒，妳整個不舒服又氣惱，妳有自己固定的行程，一點也不想因為他想穿某件衣服，特地將三兩件衣物丟進洗衣機裡。

婚姻真的是墳墓嗎？

當妳踏進來的那一刻起，妳確實奮力誓死的向自己允諾，要做一個好妻子，要無微不至的照顧他，要努力讓他擁有一個健康身體，按時為他準備營養的三餐。

可怕的是，這些單調繁冗的事務，也讓妳開始不解生活裡有什麼事是浪漫可愛有趣的。

點起蠟燭，總害怕不小心碰倒燒毀桌巾；玫瑰花盛開的時間，並不會因為愛情而延長；深色淺色的衣服必須分開洗滌，領口、袖口、襪底務必刷洗；做愛得視他心血來潮的任何時候，不管妳想不想，都只能無言配合。

更教人為難的是，妳發現若妳說出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許多已婚未婚者會皺鼻唸道：「妳有病啊！根本都是小事啊！本來就該做的，妳也太不知足了吧？愛一個人不是就該這樣嗎？當人家的老婆不是就該這樣嗎？」

不對，不對！妳也會疲勞的肩頸酸痛，這個家裡不是只有他需要按摩，妳也希望有個力道剛好的雙手幫忙捏抓酸疼的部位，妳也想在頭暈中暑時，有人幫妳免費刮痧。

為什麼家裡現在只有妳，得支付金錢請外人服務妳的肩頸呢？

妳始終搞不懂，婚姻裡所存在的責任與義務，是要磨練心志、表達愛情最高的境界，還是把人逼瘋用的？

是不是“妻子”這樣的名稱，也代表著盡力做到至死方休才叫做完美？

有好幾次妳欲言又止，但不做不行，他總是用期待的眼神望著妳，公婆則用檢核的目光，佯裝無意的在妳的周遭觀察。吃的、喝的、用的、穿的，每一項可見之物的美好，都是妳用自己的時間去換來的。

盡責、盡職、沒有怨言，才像個好妻子，才符合標準觀感；人們的眼光總透露出這樣的訊息，這是多麼恐怖的社會道德責任啊！

他們總以為妳的不滿，是因為不知足；他們總以為妳不做，是不惜福又懶惰。其實，妳只是不明瞭，為何當妳貢獻出心力之後，妳反而更加的空虛，一點也沒有服務助人的快樂感，從妳的心中油然升起。

而妳，還要因此感到愧疚不安。

或許，妳不適合婚姻，妳隱隱在心底如此揣想。

而且，妳並非想逃避清理骯髒的污漬與碗盤，也不是懶得去刷洗發出異味的馬桶；妳只是在想，在一天24小時扣除睡覺時間以外，有沒有能讓妳喘口氣的機會？

妳甚至能夠預期到，往後十年，總共三千六百五十天，妳都得在這樣的循環裡過活，那種壓迫又慌張的感覺，緊緊包圍住妳的心，直至無法自如呼吸。

這天清晨，妳推開他壓在妳胸口上的手臂，頭昏腦脹的衝向浴室，有一股酸嘔從妳的胃底竄出，妳立即吐出一堆虛無的酸水。

還沒完呢！緊接著泛著黃稠的濃液，又自妳的喉嚨冒出來，那是膽汁嗎？

嗆咳了半天，妳領悟到妳的肚子裡即將有個新生命。

妳愣在原地，那股酸腐味驅使妳無意識的擠出牙膏刷牙，誰知道牙刷才剛碰到牙齒，妳便又昏天暗地的嘔吐不止。

妳落荒而逃的奔至床沿，淚水成串的佈滿臉頰。

抽抽噎噎的聲音終於喚醒了睡夢中的他。

「怎麼了？妳怎麼在哭？」突然被驚醒的他，完全狀況外。妳依舊不想答，換了長褲、撈起錢包，轉身就想往門外走。

「去哪？妳要去哪？」他坐起身來，抹了抹自己的臉。

妳只想去喝杯city caf'e，大杯拿鐵不加糖，用來醒腦，更為了憑弔妳將失去往後九個月喝咖啡的權利。

「要不要我陪妳？」他將腿移下床，趿起拖鞋。

約莫有十幾秒，妳瞪著他，他也傻愣愣的回望著妳。

「我有事跟你說，你一定要仔細聽。」妳深吸了一口氣，把淚痕抹乾，「我也需要按摩，我希望衣服堆滿了再抽空洗；如果我不想吃飯，我會買外食給你吃。我一樣會把家裡打掃的一塵不染，讓爸媽下樓來看時，知道你住的環境是ok的。我不想去運動時，請你不要勉強我；我喜歡睡覺前再洗澡，我喜歡躺在床上看書，看到我滿意為止，若是你不習慣有燈光，我會替自己準備一盞小檯燈，再幫你買眼罩。我偶而就是想一個人靜靜的不說話，那並不表示我心情不好，或是在生你的氣。你懂嗎？」

他怔怔的盯著妳看，用近乎蚊蚋的聲音回答：「好，那就這樣吧，我懂了。」

妳原以為他會辯解什麼，或想跟妳討論妳的習性，沒想到他卻一如乖巧的小學生，只接收而不提問。

在這個目光對鎖的時刻，妳吸了吸鼻子，也許情況沒有妳想像得這麼糟，或者是現在看起來還沒這麼糟。

「那個……我想去買city caf'e，也會幫你買一杯咖啡和三明治，除非你想吃燒餅油條或飯糰。」妳恢復了平靜，定定的注視他。

「我要咖啡和三明治，現在是幾點？」小學生看起來也很平靜。

腕上的錶宣告了正確時間，妳說：「早上6點多。……還有，我想我應該懷孕了。」

他張大了嘴，上身蠢動了一下，似乎是按捺住想抱妳的衝動。

妳走了過去，抱住他的頭，假裝樂於跟他分享那一絲已經很微小的幸福快樂，那就這樣吧！

不明所以的，妳的鼻頭又一逕酸楚起來。

也許是因為，妳知道妳的人生和婚姻從此徹底定型，毫無意外的沒有反悔的餘地。

◎婚姻，永遠不是只有幸福快樂和有人陪伴、不再孤單的那一面。或許我該這麼說，每一個身份的改變及努力，收穫的另一面是某些犧牲，正如某些失去也不表示你沒有擁有什麼。

當一個人的孤單碰上兩個人的寂寞，同樣沒有絕對的幸福和好壞，唯一剩下的僅有個人感覺，尤其是由愛而生的種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