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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江雪靜

我必須好好爬梳這一陣子的事。

翻了好幾本書,雖然肚子很餓,卻根本不想下廚煮食;我開始懷念何書凡做的宮保雞丁。

但,那也不過是三、四天前的事而已。

原來味蕾和唾液的分泌是騙不了人的誠實,這又代表什麼呢?我想我寧願承認自己是個貪吃的人。

找了一包蘇打餅乾,一面啃嚼,一面胡亂的翻著書頁,餅乾渣掉在書頁夾縫中,我死命的摳挖、傾倒,那些黃褐的碎屑依然頑強的擠身在那微小的細縫裡。

拍打、展開、力彈……我到底在幹嘛呢?!

如果……那一天,他沒有對我說:『今天晚上打烊後,我希望妳陪我回家,妳願意嗎?』

情況或許不會變得這麼複雜。

我很希望是自己想歪了,但有種屬於女性的直覺逼迫我不能佯裝無事的再出現在咖啡館。

我應該找點事做,即便短期內還不想爬回職場;於是,我又瘋狂的打掃家裡。

自從媽離開後,爸在家的時間也不多,我們父女倆個見了面最多一起吃晚飯,家裡幾乎已無長物可言。地板發亮、衣服也晾了、所有的一切都一塵不染,我突然發現自己是寂寞的。

對,這就是重點!一個寂寞的女人,是不能隨便因為寂寞而感性衝動的做了某些其實自己也無法確定的事。

書凡也是寂寞的嗎?有好幾次我想開口問他,他的前妻為何跟他分手?臨到嘴邊的話,又隱忍修飾成另一種似是而非的疑問句。

我在咖啡館至今仍找不到任何關於媽手札裡的有效線索,儘管所有的跡象都顯示那是媽的外遇,但持續多久?又是誰?掀起多大的巨浪?都是我無法一一釐清的。

當一個人死亡之後,這些勢死終生守住的秘密,我為何要揭開它?它理應隨著這個人永遠掩埋才是。

我是想證明,媽在這場我認定是受苦的婚姻中,其實也得擔負某程度的責任嗎?

我拼命往自己的心底深處挖掘,是想找出媽的罪狀,以此理由來原諒爸;還是想找出媽曾經感到快樂的可能性?有沒有可能,探查到最後,我終於明白任何情感都沒有永恆,任何關係都不可能沒有背叛

在對應關係裡的兩人,不管是執著的忍耐堅守,或是執著的放棄,難道都是無可挽回的嗎?

我的腦子裡閃過紹平的臉。

或許……我是說或許,我在找的是可以原諒紹平背叛我的緣由。

理智上認為自己已經原諒紹平了,但在某個自己一直不想去翻閱的角落裡,我覺得曾電光火石的冒出一個念頭----我說不定並未真心愛過紹平。

當人用力深愛著一個人,為何能夠堅強忍受他的離去?又心甘情願的放手呢?我試圖拆解我和紹平從相戀到結婚的種種相處,紹平是否認為,我的注意力從未真正放在他的身上過?

從沒有想要綁住紹平,會是因為我根本不夠愛他嗎?

我說過我要好好爬梳,卻沒想過有可能把一切越梳越亂。

這麼大把的時間可以揮霍,我是等不及到年老時,才一一回味這些滄桑過往的。

爸昨晚對我說:「女兒,妳要到什麼時候才肯原諒我?」

這又是另一個醉醺醺的真情吐露,爸一臉幽怨,灰白髮間夾雜著幾綹黑髮,爸看來還是個俊俏的老人家,他的眼睛總是春風。

一個人的長相或許影響了一輩子的運途,尤其是在異性間的分際,爸是否企圖克制過那些屬於罪惡的因子,想盡力讓自己看起來更像個優良的老爸和丈夫呢?

「爸,你這話該問的是媽。你該尋求的是媽的原諒,而不是我的。」

爸握緊我的手,「我只剩下妳了,女兒……妳知道,當惠敏變成一堆灰的時候,我曾經想過,假如她到死都不肯原諒我,我能用什麼方法來彌補妳?」

不知為何,爸的這番話,讓我紅了眼眶。我就這樣讓爸緊緊握住我的右手,我們呆坐在沙發上許久,爸時而低聲喃喃,時而緊閉雙唇。

等到我約略聽清楚他到底在說些什麼時,才發現爸竟然是在隔空與媽對話。

「惠敏,我跟妳說,之前那個秀華,真的沒有什麼。是她自己纏著我不放,我對她一點興趣都沒有。等我喝醉了醒過來,發現躺在她的床上,我也氣得要命……

「最糟糕的還是那個叫什麼慧的,假會啦,說穿了只是在幫她被拋棄的小孩找爸爸啦。我是可憐過她,給過她幾次錢,誰知道她就這樣賴上我,我也很無奈啊!」

……而且,要怎麼說呢?我愛愛我的人,這樣有錯嗎?」

當我聽懂了之後,頓時啼笑皆非。

看到爸彷彿回歸到最原始的坦白,我也不忍心打斷他。

「我真的沒有說謊,我也不想說謊,沒有說出來是怕妳傷心,我想只要我不說,妳不知道就不會受傷。我也覺得奇怪啊,我打死也不想離開妳,所以我心裡最愛的應該還是妳才對,那些女人……只是……

爸的眼皮沉重的闔上,直到歪倒在椅背上時,他還是沒有鬆開我的手。

我輕輕的掙脫了爸的手,取了一床羊毛被,幫爸脫了襪子、抬起腳、蓋上被子;他的鼻息很輕,每隔幾秒便摻合一聲呼嚕。

這樣帶著遺憾度過餘生,也是件很痛苦的事吧?!

幾乎是在那個當下,我忍不住想告訴爸,媽愛過的男人不是只有他。可是,為了減輕爸的罪惡感,而去如此武斷的明說一樁當事人沒有真實承認的事,這對媽又公平嗎?

那我這麼執著的探查,意義何在?

當紹平第一次跟紀倩如在一起的時候,我是說,當他的身體第一次進入紀倩如的身體裡時,他腦袋裡想的是什麼?一次慾望的探索與征服,精蟲衝腦的只管達成目的,抑或是充滿歉疚的去執行一次必須滿足紀倩如渴盼的心情?

若是後者,怎麼有辦法一次又一次的冒著對我的虧欠感,說服自己眼前的女人、眼前的肉體,才是最重要的。

身體不會說謊,那才是最直接的反應,不管是不是獸性的發洩,最後終是一次一次的成真,一次又一次顛覆婚姻裡的信任。

假設紹平認定,他和紀倩如才是所謂的真愛呢?那我只不過是高估了自己在紹平心裡的地位,輸贏自然立判高下。

窗外的天色,很快的從黃昏轉為漆黑,爸早上出門前說過他晚上要參加某個部屬的壽宴。「五十歲哩,是大生日。」他提著不知道打哪兒來的高貴名酒,宿醉未醒的眸子惺忪,但他的嘴角卻滿是笑意。

「我沒這麼快回家喔,妳要是累了就早點睡。」爸拍一拍西裝上的粉塵,抬眼看我,「小靜……妳沒有打算再談戀愛什麼的嗎?」

我的耳根一熱,因為腦袋裡不自覺地浮現的身影是何書凡。

「趕快出門吧,你就當成你女兒會賴定你一輩子就成了。」我邊笑邊推著爸的背。

因為寂寞而接受某個人的愛,未免可悲。

說不定我這輩子從來沒有真正懂得什麼是愛。

我頹廢的看了兩部電影,轉眼間,時鐘的短針定在910之間。

也許,我該去確定自己真正的感覺,如果行不通,我可以找什麼退路?

套上牛仔褲、針織衫和薄外套,我的手微微顫抖著,對鏡梳理了頭髮,我還是忍不住搽了粉、抹了唇膏。不管是多麼可笑,黑夜裡的女人為什麼還要化妝呢?

退路,到底什麼是退路,我不是真的確定。

我只想確定何書凡是不是因為寂寞、因為那些悲苦人生,而想找個可供取暖的懷抱;倘若如此,我到底能提供多少?又能提供多久?

路上的車子沒有減少的跡象,入夜的城市仍有不夜的人,就像我是鼓起勇氣去探知一個不知道找不找得到答案的問題。

慢步走到咖啡館對街,招牌的霓虹燈已黯淡,門口僅剩下微黃的燈,鐵捲門拉到一半,我看見美雲彎下身走出來,嘴裡還高聲喊著:「老闆,我走囉!Bye~~

我特意隱身在牆柱的陰影裡,若讓美雲看到的話,實在很尷尬;要是我解釋不出來我為何近半夜才過來已打烊的咖啡館找何書凡,那意圖根本是明顯的教人羞慚。

等待的每分鐘都很漫長。

鐵捲門緩緩啟動,待他出門後,一身黑衣的他抱著一個紙袋,也許是剩下的瑪芬蛋糕,他說過自己每晚都會帶幾個剩下的瑪芬給他爸吃。

鐵捲門闔起,他四處張望了一下,我看不清他的表情;然後,他低著頭走向夜幕的另一端。

我的腳步遲疑了片刻,再匆匆追上他,抓不定自己的音調該多高或多低,「書凡……

他停下腳步,兩秒、三秒,回過頭來,炯炯眼神在夜裡閃著奇異的光芒。

「嗨!」我緊張的伸手將長髮往耳後撩,雙手不知道該往哪裡擱。

他沒有說話,只是專注的注視著我的臉,他越是這樣,愈發讓我窘然。

「妳挑這個時候,是來吃飯的?還是來喝咖啡的?」他似笑非笑的看著我。

該死,真是明知故問。「就……只是……陪你回家。」

天啊!他到底還要看我發窘多久?

我們像兩個白痴,完全定格在214巷的街道上,有隻貓跳過了幾輛摩托車的坐墊,又跳過了幾盆路邊的盆栽;我還聽見自己的心跳擊鼓般的在胸腔裡作響。

「等妳確定了愛不只是被愛,再來找我。」

「什麼?」雖然我聽明白了,卻忍不住訝異的再反問。

我們之間,隔著兩、三步的距離。「我說,等妳確定了愛不只是被愛的時候,再過來找我。」

我瞠目結舌的盯著他,為什麼要這樣折磨我呢?

我只覺得自己一頭一臉的潮熱轟然,彷彿有一世紀這麼長,我扭頭往反方向的路,我必須回家,才能立刻結束這麼丟臉的景況。

「妳以為愛只是被愛,其實真正深刻的愛也包含了愛人,如果妳真的弄清楚了自己對我的感受是什麼,如果妳不是因為同情可憐才來找我的話……

我頭也不回,任憑他說那些莫名其妙的話,是多麼的莫名其妙,我一句也不想回答。

腳步急匆匆的,一如我來這裡的時候;但我過來這裡之前,壓根沒有預料到會發生這些事。

「可惡!妳這個女人怎麼這麼倔強、這麼驕傲?就是不肯直接承認,妳是來確定妳的感覺的。」

一股強硬的力道拉扯住我,我栽進他的懷抱,不管我願不願意。

「我一直在等妳愛上我,為什麼要讓我等這麼久?」

我慌張的想推開他,他的身體是這麼的熱,瑪芬蛋糕掉了一地,我無法看清他的臉。

還來不及有任何反應,他那張溫熱的唇,已經緊緊的壓上我的唇……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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