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我現在才考完,他們兩個還在睡覺嗎?』
現在都幾點了?我笑了,『沒,他們大概中午就起床了。我在煮飯,你要回家吃晚飯喔!』
我的手指淌著蝦子的水,另一手拿著手機,一面用腳挪著抹布擦乾地板上的水漬。
『我不是跟妳說我不回家吃飯嗎?』大兒子的聲音有些錯愕。
『你哪有,你出門前明明是說你中午要跟同學吃。』
『不是,我是說中午會跟他們隨便吃點東西,晚上不回家吃飯,要跟同學討論一些論文的事。』
『噢!怎麼這樣!』我語帶頹喪,望著一廚房的菜,我準備用xo醬炒白花椰,還有乾煎蛋豆腐、紅燒牛腩、杏鮑菇燴肉片,那一盤蝦是要給兩個小的吃的,還能再幫綠手指準備兩天便當、大兒子明天的便當……
『我當然很想回家吃妳做的菜啊,我晚一點回去還會吃。別生氣嘛!』
『我不是生氣,只是有點失望。』
大兒子用一種近似大男人的口吻安撫著我,然後開始訴說他今天下午參加日文N1檢定,考得不算理想。
我當然改口安慰他,簡短的交談了幾句,因為收訊很差,我們只能互道再見掛了電話。
孩子真的是大了,即便是不捨,他仍然有自己的生活要持續著。
我跟大兒子的感情一向很好,好到令我自豪;我們能談論的話題很多,人性、哲理、思想、書本、時事、各自的學校與公司、彼此對感情的觀點,他還傳承了跟我一樣講冷笑話的本領。
自從兒子由普通高中轉讀應用日文科之後,他過得較以前快樂許多,連帶地,他的社交總是不停地充斥在他的假日。他身處在一個又一個圈圈裡,無論是哪個圈圈裡的同學找他出門,他幾乎來者不拒,因為每個圈圈討論和著重的主題都不太相同。
升上高三後,他週六要到校自習一整天,雖然平日下班回家之後,我們仍能閒聊一天的喜悲,但週日的時間才是最完整的,可以一道做點什麼的感覺比較踏實;即使“一道做點什麼”的機率越來越少……
記得一兩年前,我曾隨口唸他:「你怎麼每個假日都出去,真有這麼多忙不完的業務嗎?留在家裡不行嗎?」
他露出我從未見過的反彈,激動的反駁著:「媽,妳絕對不能體會我的感受,妳知道這是我渴望多久的生活?妳不懂,因為妳的人緣一向很好。我以前多羨慕別人有朋友、有人緣,現在我好不容易有朋友約我出去,妳為什麼要阻止我享受這樣的人際關係?」
我的人緣其實是孩子眼中的“以為”,但我能理解兒子、女兒以前叨唸著自己沒有人緣的苦痛傷懷。雙子座在很多層面都是孤獨的,所有的人緣都是表相,那只是我們試著跟不同族群相處生存的一種方式而已,我們在外人面前非常隨和和平,私底下的我們其實是中肯嘴賤又犀利。
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接受這樣的雙子座,於是有人會說我們很虛偽。
因此,大兒子近乎失控的抗議,我接收到了,從此不再過問他假日的安排,留在家是我賺到了,我只要求他出門要是晚回家,必須打個電話回來。
女兒擠到廚房撒嬌,我不勝唏噓地跟女兒說,將來她長大了也會跟哥哥一樣常出門;女兒說她要在她還沒一堆朋友的時候,在旁邊陪我,母女倆緊緊擁抱了好幾秒。
我還是完成了一桌的菜,而且忘記烤箱裡還有一道客家鹹豬肉。
綠手指從事服務業,能湊到週日放假,一起吃晚餐的機率微乎其微。我幾乎能想像往後的日子,家裡只剩下小兒子坐著畫圖、玩電腦遊戲和小紙人,我在一旁看書、看影集;互不干擾的倆人彼此尊重、相親相愛。
直到小兒子有一天也有結交不完的朋友,也許他樂在其中,也許他疲於應付。
我開始能徹底理解,為何有這麼多處於空巢期的女人會發生外遇,縱使她們明知是錯的,她們需要的是“被人需要”、“有人還愛著關懷著”的感覺;愛情是“半路殺出來的陌生人”最直接可以取暖的方式,尤其是那些很難只運用嗜好來排解寂寞的人。
我也完全能理解,跟我感情一直不太好的媽媽,為何在我高中那幾年,寧可選擇跟男性友人外出釣蝦、喝酒。
在我高二那年,我家的房子因為爸媽幫親舅舅作保人,他們沒錢還債的結果是我家房子被查封。我們被迫搬遷租屋,愛面子的老媽那時就開始崩潰了,每日每夜的喝酒說渾話、吃安眠藥入睡。
考上大學的三姊北上就讀,在經濟拮据的情況下還必須繳付孩子的學費,所以我爸在教官職退休後,仍得住到關西工廠當全職守衛。
我高三時,我們家只剩下我和我媽一起生活,在美工課業畫圖、做設計之餘,我拼命打工來賺取美工科畫材費。
情緒失控的媽媽時常在酒後用言語譏諷羞辱我,內容不外乎是我頭腦太笨、不會念書、什麼都做不好,念私立學校的學費多麼昂貴的拖累爸媽……
雖然當時的我明白,那是她情緒控管不佳的藉題發揮和遷怒,她不過是想找個人做為對象來發洩她對人生的不滿與痛苦,而我剛好是立即的、唯一的,還在她身邊可以有所反應的孩子。
偶而想起以前的事,依然感到有些心酸。我也曾試著善解我媽的憤怒,但十七、八歲的我能力畢竟有限,我只是不斷地把我媽酒醉後的難聽話,幾次激動砸爛物品的舉動,當成一層又一層的陰影往內心疊加。
有時幫我媽去藥局買安眠藥,或是去雜貨店買酒,我心裡都充滿了恐懼;我會在深夜裡偷偷用手指探我媽的鼻息,希望她還活著。
我媽對來訪的同學表面上非常友善,她在外人面前擁有一個知書達理、有氣質的形象。當同學離開之後,我媽會叨叨數落某某同學家教不好、應對不足;最讓人困擾的是,我媽特別喜歡詢問同學的身家背景,無論男女。
很多時候,我是同情她的,但有更多時候,我只想逃離我的家。
放學後,我盡可能的拖延回家的時間,能在學校出公差我永遠都自告奮勇,打工時就算應上的時數已到,我仍舊慢慢摸著、幫忙著,直到老闆催促我回家。
每天上學前,我總告訴我媽:「我不回家吃飯。」然後孤獨的揹著書包坐上公車。
當我逼不得已得坐上公車回家時,我總望著窗外的夜色,心裡期待我爸會在今晚打電話回家。
有許多次,我爸之所以打電話來是罵我為什麼又惹我媽生氣。我爸會重覆敘說我媽對這個家付出多少心力,我們做女兒的一定要孝順她、不能頂嘴忤逆,尤其是她現在處於痛苦、覺得她娘家的人都背叛她的非常時期,女兒們一定要懂得體諒她的心情……
只可惜,我媽的痛苦沒有好過,在我爸因車禍過世的那一年,達到沸點。
高中畢業後,我逃到台北工作,在爸過世的那一陣子我剛好失業,原先打算回家陪伴我媽,但這個時期又是另一個被遷怒的時間點。
如果一個人這一輩子始終懼怕跟某個人相處,深怕動輒得咎,也許最好的方法就是離她遠遠的。既保全了我媽的情緒和情感,又能讓我自己多點存在的自信。
縱然,我心底清楚這只是我給自己遠離我媽的藉口。
我常常不吝於對我的孩子表達我的愛,希望他們記得的都是:『媽媽是如此的愛我們。』甚至私心裡,我一再自我要求避免重蹈覆轍,絕不能讓我任何失控的情緒令孩子感到恐懼、產生陰影。
儘管壓抑有可能讓我對自己的存在感致發疑惑。
我選擇了另一種模式與我的孩子相處,很難說不是在補償自己內心裡未竟的遺憾。而且,我盼望我的孩子不是因為我的古怪,而飛也似的逃離家。
我愛我媽嗎?老實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其實很感謝她,讓我擁有這個生命,讓我學會如何去愛人、愛自己。
沒有人能說,負面教材不會是好教材。
就好像沒有人能斬釘截鐵的判斷,那些看起來不像愛的刻薄對待,並不是真的愛。
我並不恨也不埋怨任何人,因為我明白“仇恨”瓦解的是自己的人生。
我們永遠也無法明白,卸責到他人身上就真的是“善待自己”最好的方式嗎?一如我們永遠也無法明白,推離和擁抱的一線之隔,到底是介於哪一個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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