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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于惠敏

 

97830   晴天與驕陽

二姊前幾天跟我借『宋詞』,翻遍了家裡所有的書架都找不到,跟書局訂了要一週才能拿到。

當我決定去圖書館借閱的時候,內心充滿恐懼和興奮。關於那個滿是記憶的圖書館……

昨天文豪說今晚想請他姐他弟來家裡吃飯,買完一堆菜擱置在廚房,我得用最快的速度到圖書館,縱然心裡有些難以割捨的情感在,我盡力當成例行公事去執行。

已經記不得有多久沒有到這間圖書館了,也許是從自己終於發現每到這裡一次,就得帶著虔誠緬懷的心境,總是憂喜交加的把自己搞得緊張又激動之後。當初與我一起服務的那批志工,都已不復見,取而代之的是年齡層更高與更年輕的志工族群。

我緩緩觸摸著一排排書架上陳列的書籍,有些破損、有些簇新的相互堆疊,熟悉的編號字碼標示,讓我忍不住沉浸在回憶裡。

從我們一起離開的那一年,他過的都還好嗎?雖然我心中如此祝福,卻又充滿更多的不安。十年,幾近十年的歲月,在我決定毀棄諾言的那一日,我失約的那一日,我說好不見不散,卻沒有勇氣真正拎著行李到場的那一日……

「惠敏……于惠敏,真的是妳嗎?」

不敢相信,那是化成灰我都能憶起的聲音,我不確定是幻覺還是真實,僵立在原地片刻,我無法回頭探看,直到他的呼喚再一次響起,「惠敏,是我……

我的雙手發顫,眼眸似乎氤氳著輕霧,他靠近我再次發話,「真沒想到,我終於又在這裡見到妳了。」

一抬眼,那熟悉的眉、那摺痕鮮明深刻的雙眼皮,他的眼佈滿滄桑疲憊。

「妳沒什麼變,這些年都還好嗎?」他小心翼翼的凝視著我的臉,彷彿一閃神,我們就能回到十年前的那一切。那已經在當時就該被我揚棄的一切。

撫摸著自己的臉,我尷尬的笑著,「怎麼會都沒變呢?都過了十年……

我住了口,主動精準的告知流逝的歲月,只會證明自己的念念不忘,但這當下卻是最不該說出口的部份。

心口跳得異常快,我自知身體承受不起這樣的情緒轉變,我已不是42歲的我,他已不是50歲的他。

圖書館的空調冷颼颼的刮吹,我似乎聽到千篇一律放送的頻率,我靜默不語,因為我不知道我到底能跟他說些什麼。關於愛,關於遺忘,關於背棄承諾,還是關於想念?

「妳來借書嗎?我這幾年都還是維持一樣的習慣,每週抽空半天來做志工服務,當然……」他窘然的立在我的身側,「也曾希望能在這裡再次遇見妳。」

如果說我對他充滿愧疚,當然絕不誇張;但有更多難解的情感和情緒,悄悄地在我心湖裡氾濫著,那是我必須不斷壓抑才能克服的,我努力保持聲音的平穩、態度的溫和。

「你們家的一切都還好嗎?」

他抿著唇微笑,「都還可以,我兒子如願進了他想要的企業裡工作,但是我看的出來,他並不快樂。老實說,我覺得他和我媳婦之間有點問題存在,但一時半刻,我也說不出來他們之間的問題到底是什麼?哦……我兒子差不多是兩年前結婚的。」

我盯著他,猶豫了好一會兒,還是問:「那你老婆呢?跟你之間都還好嗎?」

他的眼神黯淡下來,沒有作答。

退後了幾步,我的眼睛開始裝作忙碌的找尋自己需要的書。

「妳需要什麼書?要不要我幫妳找,剛剛用電腦查過館藏借閱記錄了嗎?」

我的手裡已捧著那本『宋詞』,為了不顯刻意,我只能勉強謊稱:「我還想借一本有關婚禮習俗的書來參考。」

「喔,那是在那一區。」穿著綠色志工背心的他,率先往另一排遠方的陳列架走去。

倘若我就這麼走開,不僅不禮貌還顯得心虛又矯作。

天可憐見我內心的風起雲湧和苦痛,為什麼老天要讓我再次與他重逢呢?為什麼不能讓我們彼此都帶著美好,或者是有點怨恨、遺憾的心情和記憶,慢慢的老死?

「惠敏!」他伸手召喚我。

我一步步走向他,那曾經是我視之為幸福的步履,儘管我怯懦的放棄、卑鄙的變卦,我能怎麼跟他解釋,十年前的那一天,我為何沒有準時出現?

「對不起,關於……那一天……」走到他的身邊,我終究還是忍不住把埋藏在心裡十年的歉疚說出口。

他溫潤的眸光裡有著善意的理解,「我懂,妳不用道歉。」

他拿著幾本禮俗書給我看,我克制著情緒假意的翻閱。

一兩分鐘之後,我聽見他輕聲的說:「其實,我到現在都還在等妳,從沒有改變過。」

如果我不火速離開現場,我敢發誓我一定會當場崩潰的撲倒在他的懷裡。但是,現在是什麼時候?家裡有一堆菜餚等著我調理,文豪的家人要來家裡作客;小靜就快結婚了,在她的婚禮之前,我怎麼能這樣不負責任的去做一件我十年前就沒有膽量做的事?

「我對不起你,請別再說了,真的。」我掩上書頁,匆匆的往櫃檯走。

「惠敏,至少一起喝杯咖啡聊一聊,只要現在就好。」

他腳步倉促的跟著我,絲毫不在意櫃檯的館員正用一種奇怪的神色打量著他。

他的鬢角斑白,他的眉宇滿是憂鬱,他確實變了,變得有更深沉的愁和無法再化解的痛,不!我多麼不希望那是因我而起……

「我……不能,我真的不能。」

低下頭,我提著書袋努力往大門走。不行,不能是現在,我不能在這裡潰堤,沒有理由在現在這一刻。

「惠敏,妳聽我說,我能打電話給妳嗎?」他堅定卻溫柔的緊拉住我薄外套的袖邊,我無可奈何的迎向他的目光。

「不行!抱歉,不是我要對你殘忍,而是現在一切都不合宜,那早就該在很久以前就結束的一切,我們沒有理由再繼續、再追討、再氾濫、再失去理智。」

我咬著牙這麼說。

「那是對妳而言,在我心裡的一切都還沒有真正的過去,我也知道那永遠都不會過去,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

我看著他的憔悴和眼裡的哀傷,我多想把他摟進懷裡安慰,但我不能。

大門外滿是人潮,而我們兩個遲暮之年的男女,在別人眼中又會是什麼?

「能不能就這麼一刻,妳只要考慮妳自己的心念,不要在乎別人,不要想著別人的需要,可以嗎?」

他的聲音低啞的教人不捨。

他確實是最瞭解我的人,他知道我這一生所有的思維和行徑一向圍繞著別人轉,我的爸媽、公婆,我的文豪、我的小靜;而他是我最愛的人,卻總是這樣被我輕易的割捨,即使我明知這對他是多麼不公平……

「你知道我的……你既然知道,就別再讓我為難。」

我的眼睛不知不覺的湧出了淚。

他收回拉扯住我的手,沉默的望著我的淚。

然後,他囁嚅的唇緩緩吐出幾句話,「那一年的那一晚,我等到半夜12點多,當咖啡館都打烊後,我仍守在店門前一心等待著妳。」

我不願讓他見到更多紛飛的淚水,轉過頭往街道走。我緊緊咬住握拳的手,努力阻止自己在最後一刻瓦解最後的理智。

「惠敏,她走了……」他在我身後揚高聲調,「雖然那一晚我很痛苦的知道那全都是我的錯,我仍然願意為了妳承擔一切。」

 

坐進計程車的時候,我知道司機在照後鏡裡偷偷觀察我,年輕的司機先生大概永不能理解,究竟是什麼事讓我這個歐巴桑肝腸寸斷。

事已至此,還有什麼是重要的呢?

我的淚奔騰著,頭一次體會什麼叫做淋漓盡致,而我終於擁有這樣的感覺。

 

98112   陰有雨

老實說,某幾個白天,我確實曾盼望過家裡的電話響起。

縱使我知道他因為愛和寬容,是不可能衝動盲目的打擾我所渴望的平靜。

我無法忘記滿佈在他眼中的憂傷;然而,過去的他,曾經是個爽朗坦然的男人。我能隱約猜測出究竟是什麼事讓他變成如此,但內心又不願自作多情的讓這樁改變,成為一個桎梏綑綁著我。

即便,那個桎梏已真實綑綁了我十年。

當我明白他對我的思念和情感,一如我對他,然這項洞悉卻又教人難以承受。

我甚至產生了一個卑鄙的念頭,或許我寧可回到這十年間的空洞,至少我們都還能平靜的在原有的軌道裡繼續運行。實際上,在十年的那段日子中,我們也不能說是不快樂的,不是嗎?

我反覆思忖著他所說的:她走了。究竟真實的含意是什麼?萬一是更沉痛、更千瘡百孔的方向……我的心裡有止不住的顫慄又罪惡。

有這麼多的問題,是我極想獲知解答的,我隱隱後悔著重逢的那一日,我以眼淚和冷漠來結束對話。

倘若,嚴詞拒絕就能真實阻隔所有的眷戀,那麼,愛與想念的價值何在呢?

 

晚上,坐在餐桌旁和小靜一同翻看她的婚紗照,照片裡的她看起來明媚動人、幸福洋溢,我和文豪再也沒有任何正當的理由能阻止她嫁給程紹平。既然婚禮勢必得依照小靜所願的如期進行,做父母的唯有提供滿滿的祝福與支持。

往後的日子,是小靜必須與程紹平聯手去書寫的,無論是喜是悲,無論是有條件、無條件的全然傾注,那已是屬於小靜自己的人生。

一想到自己再也無權置喙,我依然有難以言喻的感傷。

「媽,妳當初是非常篤定的決定要嫁給老爸的嗎?我是說,難道妳不曾懷疑過,妳只是因為認定他是愛妳的,所以被動的接受嗎?」小靜狐疑的審視著我。

這是多麼沉重的問題。

「他的身體是熱的,他的心也是熱的,至少在當時我沒有理由懷疑。」

「說不定,那只是因為妳當時沒有更好的選擇。」小靜不以為然的笑了。

「或許吧。」我垂下眼簾,「如果一個人在抉擇的當下,沒有其他的標的物可供圈選,我們確實難以證明這個眼前的唯一,是否就是自己生命的、愛情裡的唯一。」

小靜握住我的手,誠懇執著的,「媽,妳放心,我會盡力讓自己和紹平都是快樂的。」

小靜啊!小靜,當我們都不能確知真正的快樂是什麼的時候,又要如何向別人保證---我們一定會快樂?!

 

 

(待續)

◎寫這一集的時候,我忍不住哭了,真要問我為什麼,我也不知道。也許是因為,所有難成的愛情裡,其實也同樣背負了許多罪惡與掙扎的交戰,是值得憐憫的。

那些因為維繫理智而被斷然結束的愛情裡,又有多少是不被祝福,卻被當事人始終堅持的幸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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