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何傑
幽幽晃晃的睜開了雙眼，盯著白花花的天花板，一股消毒藥水味緩緩傳進鼻腔……
腦袋裡回到自己倒下前的那幾秒，鼻尖忍不住一酸，皺巴巴的眼角開始有熱熱的液體淌流到頰邊和耳畔。
那是惠敏的女兒吧？眉眼唇角的弧度和小巧，眨著眼的速度和語音的溫和，在在都像惠敏重現在我眼前，十五年前的惠敏，約莫也是這樣的年紀。
手乏力的不想舉起，我再度閉上雙眼，不想面對現實。
在我的記憶中，惠敏都叫女兒“小靜”，江雪靜是惠敏的女兒的可能性大幅提升到百分百；我不能承受的事實是，那一瞬間在我內心的直覺告訴我--惠敏已經不在人世了。
也只有這種可能，小靜才會出現在我家、出現在書凡的身邊。
這兩個孩子，是什麼時候認識的呢？
惠敏……我的心揪著、扭曲著，妳怎麼捨得讓我在這種情況下去面對妳已不在人世的景況？
「爸，你醒了？」
我聽到書凡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
「你現在感覺怎麼樣？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沒什麼，」我翻個身，試圖掩飾剛剛的眼淚，手探出被子悄悄抹了抹眼角的水漬。「讓你朋友見笑了，讓她看個老人家當場癱了下來，其實也不過就是做做可笑的、要人關愛的蠢樣子，沒嚇到她吧？」
「何伯伯請別這麼說，我很內疚，我還怕是我說了什麼不得體的話讓你錯愕的被打擊呢。」
她口條咬字的頻率與惠敏如此雷同，刺著我的耳、我的眼，我縮進被子裡，拒絕集中注意力去感受。
「沒……什麼，年紀大了容易精神不濟，大概是看莊子說的話看到頭暈目眩，我才該跟妳道歉。書凡，我想回家了，霸佔著病床，實在是不像話……」
「噯，你別急，剛剛檢查了你身體的情況，是沒什麼大礙，但醫生說你腸子有點發炎，所以有些發燒的現象，正在給你吊點滴，你哪裡都別想去。」
難怪我的手臂牽了一堆管線，看了生厭。
「什麼發燒，多喝點水就沒事了。」
「逞強什麼？小靜也沒有笑你的意思。」
微垂下頭，我瞧見書凡握著小靜的手，一臉溫潤。
這孩子，愛上了小靜吧？書凡臉上的擔憂掩不過他眼裡的幸福。
該說是重蹈覆轍嗎？或者該說，惠敏她們母女倆就是有種讓人難以抗拒的魅力，教人心甘情願的為她們沉迷呢？
定了定神，我努力地端詳小靜，她怯生生的回望我，一時真分辨不出來她對書凡有沒有同樣強烈的情感。
傻了，也許書凡傳承了跟我一樣的基因。
總是沒有把握的勉強緊擁著心裡渴望的愛。
「我問過醫生了，只要體溫穩定、白血球指數正常就能出院，因此你就好好的休息。我準備了吻仔魚粥，你餓不餓？要不要吃點？」
口乾舌燥的，我只想喝水，或許再跟小靜好好說說話，關於惠敏是否真的離開了，關於惠敏這些年的生活是否過得還好。
怎麼心裡還是一陣酸楚，想到惠敏最後的時日，我無法在她的身邊陪伴她，我心底的空洞更形擴大和失落。我該在那裡的，但又能以什麼身份和立場？如果……我緊閉上眼，思緒無端的飛到一個假想的病床、假想的場景。
「小靜，我能叫妳小靜嗎？」
「ㄟ，當然。」她露出歉然的笑。
書凡匆匆一瞥小靜的眼神，是溫柔而堅定的。「我本來是要小靜跟你聊一聊的，要不你先好好休息，我請小靜先回家，以後還有機會能聊天。」
「不用不用，老躺著也怪彆扭的，先讓我喝點水。」我示意書凡幫我搖起病床，「我這個老頭子平常沒什麼嗜好，唯一會做的事就是種種花、看看書，能有機會和書凡以外的人說說話，也挺好。」
「有，我看到了，何伯伯種的玫瑰花開得很漂亮。」小靜點點頭，那眼、那眉、那鼻與嘴又讓我一陣暈眩。
多添了幾許皺紋的惠敏，倘若現下出現在我的眼前，不知會是什麼光景？
我想起惠敏那雙柔弱又溫暖的手，靜靜的依偎在我手心裡的感覺。
我轉頭問書凡：「今天不打算開門營業了？」
書凡側著臉似笑非笑的注視著小靜，他嘴邊說的卻是：「爸，你一定很明白我卯起勁來做某件事的狠勁和執著，可我眼前的這個小姑娘卻不是太明白；我原本還指望這兩、三天能讓她懂得我的腦袋和我的心哩！」
小靜剎時紅了臉蛋，嗔怪的瞪著書凡。
我暗自好笑，假使小靜的個性如同惠敏，是個理智和情感不斷交戰的人，書凡還得奮鬥好一陣子，才能讓小靜將心掏出來。
更何況，即便她的心都確實地掏出來了，書凡還不見得能真實擁有這個他所愛的女人。
「妳是在哪裡認識書凡的？」嚥下了水，我問。
「就是……」小靜咬著唇，臉上閃爍著不安，「就是在214巷的咖啡館認識他的，說起來很簡單，但又很複雜。」
「書凡這小子有時讓人很困擾，我完全能理解妳的感受。」
書凡居然大笑出來。
「他咄咄逼人的對象，僅限於他十分在乎的人；自以為是的態度更是只會讓他在乎的人，想狠狠的出拳揍他一頓。」
小靜也笑了。
「重點就是，這樣特殊的恩寵，是妳有計劃要承受的嗎？如果妳根本沒有這樣的計劃，我勸妳還是找書凡喝喝咖啡就好。」
「爸~~~~」
「怎麼了，我說的不是事實嗎？」蹙起眉，我認真的觀察書凡和小靜。
「何伯伯說的當然是事實，書凡有時真的挺執拗的，雖然我挺佩服他的勇氣，不過我可不敢誇讚他這個部份，以免他以後無限上綱他的人權。」
「好，我懂了，我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本來還以為我爸會幫我說點好話……」
「我是在幫你說“好話”啊！像小靜這麼慧黠聰穎的女孩子，只要點她一下她就懂了，何必費事解釋一堆？」
「爸，你不知道她是個腦袋裡結一堆怪結的人，什麼事都要有合理的邏輯，合理的交代和常軌，她好像沒想過人性的複雜會讓這世界上的很多事，是不能以常理來判斷和解讀的。」
「例如？」小靜睜了大眼，用力的朝書凡直視。
「例如，愛情。」我沉穩的接了口。
只見書凡得意的豎起大拇指。
小靜不以為然的微笑，她輕巧的將目光移向我，「何伯伯，你應該不會承認書凡是遺傳你的吧？我是說你這麼內斂又客氣，一臉斯文又帶有書卷氣，你的想法難道會跟書凡一樣嗎？」
我搖搖頭，「這我不敢篤定，妳的讚美我不能欣然接受，老頭子還有自知之明。我只能說，凡是受過傷的，會更懂得自己真正想要和需要的是什麼，我相信書凡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所以他的堅持必然有他的理由，儘管那可能跟妳以往認知的有所不同。」
小靜張嘴還想爭辯些什麼，不過她也許是認為太冒失，而沒有將話說出口。
「事實上，所有的邏輯看似合理，也依然有不足之處，當我們努力的想以熟悉的過往經驗當成邏輯來套用，也不盡然就能如意。」
「我倒是覺得何伯伯說話的方式比較具有說服力。」
我覺得自己的心臟又是一陣痙攣。我比較具有說服力嗎？想當初，我費盡心思勸服惠敏放棄一切跟我走，惠敏告訴我：『做人不能這麼自私，而且，你只是在成就你自己心裡想要的愛情而已。』
確認了彼此的心意和愛之後，我們鎮日的探討，長時間的探究我們為何會置身在原有的婚姻裡，對另一半和家庭又是些什麼情感和責任義務，往後我們又該用什麼方式來鞏固彼此間的愛與相處。
談到最後，惠敏勉強同意讓情感主導人生，她願意認真面對心裡最想要的，然而，最後我卻仍無法阻止她臨陣脫逃；更挽回不了華玲選擇了結生命來報復我的背叛和離去。
每天，面對著兩個女人的淚水，我糾結的心其實從未矛盾退縮過。惠敏是個婉約體貼的女人，她的淚水是心疼不捨與愧疚；華玲的個性較為強勢跋扈，在怨懟不滿和憤怒不甘中，我當然也能體會她的反應多半是因愛而起。
……我至今仍無法確定我的抉擇是完全正確無誤的，我只是隨著湧入的大量情感，發了瘋似的決定我要永遠等候惠敏，等待她有一天願意捨棄她肩上扛了一輩子的“別人”，留在我身邊做她自己。
「何伯伯，我說錯話了嗎？」
小靜小小聲的喚我。
陷入一陣沉思的我輕嘆了一口氣，終究是要面對的，「小靜，妳媽是不是叫于惠敏？」
小靜驚愕的與書凡火速地交換了一個眼神，她急切的問：「何伯伯認識我媽？」
「是，很多年前，我還在圖書館當志工時認識的。」我該說什麼呢？有哪些部份是該讓孩子們知道的？我猶豫著，「當妳踏進我們家，我戴上眼鏡看到妳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妳是惠敏的女兒，你們倆個長得非常非常的像……」
「我記得我媽有好幾年都在圖書館當志工，一直到……」小靜拼命思索確切的時間。
我輕聲的說：「一直到民國87年。」
書凡毫不掩飾的直視我的雙眸，「媽過世的那一年。」
我詫異的看著他們兩個的反應，所有的話在我的肚子裡變得更為艱困和哀愁。
點點頭，我反覆搓著自己的指尖，「惠敏是我這輩子見過最溫暖、最善解人意的人。我還記得以前在圖書館共事時，要是有人感冒，隔天她必定提著熬好的熱雞湯來，敦促著病人喝下去。她總是熱忱又和藹可親的對待人，她的人緣非常的好……她這幾年過得都還好嗎？」
我不禁想試探情況是不是如我的直覺，倘若是該痛的，就一次痛到底。
小靜浮上哀悽的神色，「謝謝何伯伯的關心，我媽她……半年前癌症轉移到胃，沒辦法再吃東西，最後因為心肺衰竭就……過世了。」
我的胸口、我的臉、喉嚨和眼睛瞬時湧出一股熱，她真的不在了，不在了……這就是我等候多年的結局嗎？
我強自壓抑住心酸，顫抖著問：「那妳爸呢？他……有沒有好好待妳媽？」
小靜默默的望了我好半晌，書凡不由分說的握緊她的手，我相信孩子們知道的真相比我想像的還要多。
小靜轉過身，從皮包裡掏出一本手冊，她往前走了幾步，靠近我的病床，拿出一張字條遞給我，「何伯伯，這字條是你寫給我媽的嗎？這些年來，這張字條一直留在我媽最愛的那本“理智與情感”裡。」
我抖著手接過那張我始終以為是終點的字條，『我在214巷的咖啡館等妳。』我的字跡在我的視線裡，變得越來越模糊……
書凡走過來緊摟著小靜，小靜的雙手突地圈握住我的手。
「小靜，妳要相信我，妳媽最愛的一直都是妳，我們沒有什麼，絕沒有一般人想像的不堪……」
記憶裡的惠敏，她的身子總是很暖，她的唇總是柔軟溫熱……
如果我有勇氣的話……如果十五年前，華玲走了之後，我仍然有膽厚著臉皮去尋惠敏，那麼坐在惠敏病床邊，緊握她的手、陪伴她度過最後時日的會是我。
如果人的一生註定失去要比獲得的還多……
我再也顧不了許多，崩潰哭著。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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