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于惠敏
99年3月19日 春暖花開
小靜告訴我，紹平的爸媽對她很好，也很喜歡她，所以她嫁入程家到現在，都算是很幸福的。
偶而我會想，這或許是小靜在這樁婚姻裡最值得的地方。根據我的觀察，小靜是個很需要“被愛”的人，只是她習慣獨立堅強面對很多事，在從小的經歷中，包括她面對我和文豪的婚姻，讓她逐漸引發出另一種微妙的情結。
那就是她某時候有種卑微的認定，認定自己似乎不值得擁有過多的幸福；我甚至在猜，這說不定就是她選擇紹平、會嫁給紹平的原因。
她真的愛程紹平嗎？我越來越不這麼覺得，我只認為那是因為小靜在前兩段不是太美好的愛情裡，學著慣性保護自己。因此她選擇了一個最安全的方式，如果她主動愛人會換來傷害，她寧可選擇被愛。
也就是說，她認為程紹平已經夠愛她了，在她小小的腦袋裡，“被愛”那也代表了幸福。某程度來說，她這一點跟文豪還真的挺像的。
因為在乎“被愛”的感受，所以寧願忽略那個愛的質地純不純淨、優不優美。基本上，文豪是個思想比較單純的人，擁有很多的愛，或許就能滿足且能自欺欺人的過著他要的幸福美滿；但小靜的想法顯然比較複雜。
她必須重覆去敘述自己遭遇到的一切，對自己和他人證明----幸福的存在，起因於被愛。
紹平有多照顧她呢？我偷偷觀察，其實不算及格，甚至是很狼狽的展現，粗糙又勉強，難道心思細密的小靜感受不到嗎？
今年春天，我在公園裡看到朱槿開得很美，小靜陪我去購物時經過公園，居然默默的看了那一叢叢朱槿好半晌。
她問我：「媽，妳覺得朱槿究竟是什麼理由可以綻放的這麼美、這麼自在呢？」
「是因為有像妳這樣的人懂得欣賞嗎？」我笑著問。
小靜一臉靦腆，「不，我只是在想，它們是否知道自己是值得幸福的？因為它們夠好夠美。」
「小靜的幸福不也來自於此？」
她皺著眉望我，「那是媽媽對我的偏愛。」
這段話讓我心思幽幽。
倘若小靜永不會發現其實程紹平是有些不足的，她可能還會快樂的過著幸福人生；倘若小靜某一天如我一樣，終於知曉愛人與被愛在感情裡是該相輔相成的，她恐怕會面臨同我一樣的選擇。
是繼續扛責任，還是能勇敢飛去一個讓自己更能自在認同自己存在價值的地方呢？
100年6月22日 悶熱的風
今年的夏提前報到的讓氣候失常的熱。
近來身體有些不適，說不上是哪裡不對勁，只覺得體力也乏了、精神也萎靡不振。燉了些冰糖白耳蓮子吃，整個胃口還是差。
文豪這幾天還是遲歸，身上仍舊有酒氣，雖然已經習慣了，但因為身體不適，特別想離他遠些。我跟文豪說自己生了懶病，若他不想回家吃飯，反而讓我輕鬆點，我只需要打理自己的吃食就好。
這麼直率的說法，當然頗為殘忍，不過文豪不以為忤。
這一兩年的夜裡，他不再往我床上蹭，也不再莫名其妙發酒瘋的要我；不知為何，我竟然覺得自己即將解脫了，內心有難以言喻的釋然和輕鬆。
我偶爾仍會想起他，心裡有些淡淡的哀愁，但也隨著時日逐步轉換成另一種帶著一點點心安的柔軟。
也許是年紀到了一定的階段，看山還是山嗎？我默默的想著，這樣過生活也不錯，那些遺憾已來不及補足，我只希望他是幸福快樂的，即便那不是我所給予的。
能這樣靜靜的想念、默默的祝福，對我來說已經是種恩賜。
像今天，我翻開那本『理智與情感』，又再度捏著那張字條，我心裡存在的哀傷已經不在，而是種甜味。
我心存感激，我這一生能獲得他這樣的摯愛，已經是老天送給我的厚禮了；當初，我確實不該再有任何奢求，這樣走了一遭，我究竟體會了多少人世變化與無常或永恆呢？
如果愛一個人的最高境界，終究是冀盼對方即使沒有妳也能過得很好，那麼，有沒有實質擁有，似乎也不再這麼重要了。
而我唯一能說的就只有：『很遺憾我不是那個能給你一生幸福的人。』
我希望，在靈魂的深處，他能懂得我在心底一直想表達的愛，而且沒有怨尤。
101年3月1日 雨下的不情不願
沒想到事情居然這麼快就結束了。
我問小靜：「妳真的決定要放手了嗎？」
她的臉上滿是死寂，「不然我還能怎麼樣呢？媽，真正的愛不該是這樣的。我不管紹平對我的愛是否還存在，我或許該替我公婆想一下，他們是這麼渴望有自己的孫子，如果我不能，我當然也不能剝奪他們的權利。」
「妳為什麼這麼篤定自己的身體是有問題的，妳怎麼知道妳真的不能懷孕？妳難道不覺得那可能只是紹平的藉口嗎？」
「媽，不管是不是紹平的藉口，擺在眼前的事實是，那個叫紀倩如的女生確實是懷了紹平的孩子，而且比我還早比我還快……」小靜的聲音哽咽了，「這對我來說，實在是太不堪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想起自己過往的預測，我當然從不希望成真；要我看著女兒受苦，我心裡悶的不知該如何表達。
“勸合”--是要小靜繼續受委屈，更不知道程紹平和那個女生是否能斷得乾乾淨淨的，那個肚子裡的小生命，又該怎麼處理呢？“勸離”是要小靜承受更多流言蜚語，即便我知曉那是小靜勢必該承受的。
打從我們知道程紹平有外遇後，他也沒膽再陪著小靜回我們家，聽文豪說他跟程紹平通過幾次電話，多半都是講到不歡而散。
「他居然要我別插手過問他和小靜夫妻之間的事，妳看看，他眼裡有沒有別人啊！什麼東西，小靜是我女兒，我為什麼不能管？那個混帳東西，我早就說過了他那雙眼睛……」
我打斷文豪的話，「別再提眼睛的事了！或許我們應該尊重小靜的決定，我是說，難道你寧願小靜這樣受委屈嗎？」
文豪嘀嘀咕咕的走開了。
在那一天之後，小靜也嚴禁我們再跟程紹平有任何接觸。
為了不違逆小靜，也為了讓小靜保有最後的尊嚴，我告訴文豪別再干涉小靜和程紹平之間的談判。
是說談判，那是好聽的說法，依照小靜的說詞，她是個沒有任何籌碼的元配，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的離開，成全程紹平。
他真的愛過小靜嗎？我內心忍不住這麼想，否則為何連一點疼惜和憐愛都沒有，他憑什麼呢？
假設他對小靜只是一時的迷戀和不成熟的承諾，我們又如何得知他現在對那個叫紀倩如的女人，不也只是一時的貪歡沉淪呢？
「媽，如果妳是我的話，就算紹平回頭，妳還肯接納他那顆已經驛動且不再篤定的心與愛嗎？」小靜幽幽的開口。
我想到文豪無數次的，那些似真似假的愛戀遊戲或是肉體外放，我哪一次沒有接納他呢？只是，這樣的寬容也僅限於我的習性，不代表小靜要承受同樣的命運與抉擇。
再說一個更可笑的理由，文豪的爛攤子從沒有丟回家裡過。
我無能，我確實很無能，這些話都是我無法對小靜說出口的。
離開了也好，我只是捨不得小靜現在受的這些委屈。
但我心裡很清楚，程紹平從來沒有一天是配得上我們小靜的，他的不誠懇和鬼祟，將他的愛情價值壓低到不值一毫一分。
101年9月12日 秋風蕭蕭
最近這一陣子，頻頻回望一生的機會似乎越來越多了。
也許是因為身體不舒服的關係。
小靜總是紅著雙眼，握著我的手，我多麼想告訴她，有她的陪伴我已經沒有任何遺憾了。
自從檢查出身體的問題之後，連文豪都不再像過去那樣，喝了酒醉醺醺的回家；我突然覺得很過意不去，我希望我所愛的人都還是能如常的生活，不要覺得對不起我，或是認為對我有愧疚。
或許，人生的一切在冥冥之中都是自有安排的，如果老天決意要這樣讓我結束生命，我也沒有更多的埋怨。
我很高興自己對待人的時候，沒有因為過度自私而造成他人的困擾和痛苦，我也很高興自己從不多添麻煩給他人……
也就是這樣，看到小靜幾番說了要辭去工作陪我，我總認為那是個很爛的主意。生命的長度我們自然無法決定，但我至少努力讓自己的生命有寬度，這不是就足夠了嗎？
讓人煩惱的是，我該怎麼讓小靜和文豪體會並相信，這是我最真實的想法，而不是安慰他們而已呢？
102年4月29日 窗外的天空很藍
這也許是我最後一次在手札裡記下文字了。
我寫得非常慢、非常吃力，小靜也是很勉為其難的把手札從抽屜裡帶給我。我告訴小靜，這本冊子裡的文字有我非常珍視的部份，將來還是得把手札放回我床底下的箱子。
「妳想寫什麼？非要在現在不可嗎？」
「那當然。」已經不知道在醫院住了幾天了，每天抬眼看著窗外的藍天，我都想著那麼寬廣燦爛蔚藍，我真的有機會去觸摸嗎？
腦海中僅剩的意志，是想摧毀這本手札，但又捨不得。
我在心裡不斷的掙扎，又覺得自己實在可笑；老實說，能不能醒過來再見到明天的太陽，對於現在的我來說，每天都是個未知數。
倘若真是如此，我真的該說出我現在最想說的話。
小靜：若妳能看到這些文字，我只想告訴妳，妳是我這輩子最愛的人。人生的道路總是有些崎嶇有些平坦，我們應該高興自己能有機會去體驗和歷練這些非我們預期之內的事。
假如妳願意的話，我懇求妳一件事，在我死後，拿著這本手札去214巷唯一的那一家咖啡館，雖然我無法確定那個人是否還在等我，但我希望至少去試一試，讓他知道我對他的滿心遺憾，也許他能釋懷並且原諒。
文豪：有幸在這一世與你結為夫妻，其實我沒有多的埋怨和爭議不滿。上天的安排自有祂的道理在，我也相信你對我的感情，並沒有隨著每分每秒的逝去，而稍有改變。
當然，我有時會遺憾自己無法補足你心裡的空缺，但我也很高興我給了你足夠的自由去享受你希望在我以外得到的部份。
我得跟你說無數句的抱歉，你並不是唯一那個對婚姻不忠的人。
這也許是我這輩子最大的錯誤，卻也是最美的部份。我很愛他，但我仍然想為了你和小靜，一直留在這裡。
請好好照顧小靜，我知道你能做到的，放下彼此的不舒服，你和小靜一定可以擁有非常美好和善的相處。
傑：
我的愛，或者，我是無法突破自己內心困囿的心結。
對不起，總是讓你這樣的等候。在我心裡你是無瑕的、值得深愛的，只可惜我最終仍是放棄了你。
我知道你能諒解我每一次的選擇，即便那些選擇從不是你。
謝謝你曾經這樣陪著我，你一定知道在我心靈的最深處，那個完好、那個美麗始終只為你而存在著。
我了無遺憾，我知道你懂。千萬不要傷心，你可以想像著，當某一日，我是說下輩子的某一日，當我們在最剛好的時候相遇……
那麼，一切得以完結，且沒有負累。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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