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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館22   

(22)江雪靜

我終於明白媽為何會愛上何伯伯。

尤其是在我看完媽所遺留下來的手札,並見到何伯伯無所顧忌、真情流露的在第一次見面的我的面前痛哭失聲之後。

以前,我曾懷疑過這世界上究竟有哪一種愛是永不能相見、永不能相守,又永無法相忘?

我想,就像是媽和何伯伯之間的情感吧。

對我而言,一生中能這樣愛過一回,在內心深處某部份的我是羨慕的。

當然,我也不否認從最初逐一看過媽手札裡的記錄,多少有不可思議和鄙夷的情緒在心底漫延。我總想著,媽絕不會是那種對不起丈夫、對不起家庭的女人;然而,愛情真的該以這樣的標準來論斷嗎?

我確實疑惑。

何伯伯有一種和爸截然不同的性格存在,他的舉止之間有書生氣息,顯現一股知性,那是和爸完全迥異的風格。爸不僅是長得風流帥氣,連他的話語、動作都該列入瀟灑的正字標記。

相較之下,何伯伯看來謹慎細膩,每一句話好像都在肚子裡嚼了千萬遍才吐出來,倘若惹惱了人,八成會掛心的再三致歉。

何伯伯見到我,臉上總掛著一絲歉然。我不明白他為何覺得對不起我?如果深究起來,他虧欠的應該是書凡的媽媽。

每當想到這裡,我總會憶起紹平對我的背叛。

我不知道男人的本質是什麼?我只知道,很多人是依照心裡的情感導引去追尋他們所需要的;也因此,當我回頭望自己被紹平捨棄,彷彿也是件天經地義的事。

我能給紹平的愛也許遠比我所想像的還要少,媽在手札裡說的或許是正確無誤的。當我決定嫁給紹平的時候,我確實是認定他能給我一個幸福美滿的未來,而且是不同於爸媽的婚姻,是那麼的壓抑、隱忍和委屈。

在醫院目睹何伯伯痛哭的那一日,因為我們無力也無能阻止已經無法改變的事實,書凡拉著我走出病房,讓何伯伯獨自地盡情宣洩他的悲傷。

書凡在病房門外擁住我,他問我:「我該跟妳說對不起嗎?那個讓妳一直想挖掘真相的字條,居然是我爸寫的,妳始終想探究的秘密,竟然是我爸主導的,這……真不知道該說諷刺,還是該說是命中註定。」

書凡的眼神有些落寞。

為了讓他感到寬慰,我仍是說了違心之論,「這事情跟命中註定沒有關係。你要知道,假使當初我媽和你爸的選擇是不顧一切的在一起,我們兩個肯定會變成互相敵視的仇家。」

書凡皺起眉看我,「妳該不會說,妳比較喜歡那樣的關係吧?!」

握著他如此溫暖的手,不可否認的,我仍舊切實的為過去的一切感到衝擊和難以接受。在何伯伯痛哭的那一刻,我的鼻子和眼睛都酸了,我當然懂那種不捨、心痛和遺憾……

因此,我根本無法苛責何伯伯。

表面上看起來那一段感情是過去了,但我又深切的知曉,那一切不單是留在媽的私人手札裡,更留在何伯伯的腦海與心裡一輩子。媽的離世說不定才是解脫,而在何伯伯剩下的歲月裡,他又得擔負多少傷痛才得以痊癒呢?

假若爸给了媽一個沒有任何缺憾的婚姻和愛情,媽有可能會被溫柔體貼的何伯伯吸引嗎?她又何嘗需要在那些煎熬掙扎裡,不斷地釐清她認定最為重要的是什麼?又何必承受這麼多年的欲言又止和內心鞭笞?

真要深究這些,壓根跟雞生蛋蛋生雞的問題一樣無解。

「妳還好嗎?」

書凡擁著我的肩越來越緊,「我需要妳告訴我,這個事實不會將妳帶離我更遠。」

我無法回答他,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裡,接連知道我和書凡之間牽扯了這麼多意料之外的事,簡直是詭異的讓我匪夷所思,我怎麼能倉促的給他任何答案呢?

清了清喉嚨,我試著用比較不傷人的方式回答他:「你讓我好好思慮清楚。別說是我了,我也相信連何伯伯都不盡然能承受這種真相揭露的……

我找不到該用什麼字眼更為合適。

「妳覺不覺得,有時候有些真相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

我贊同,所以我根本不打算讓爸知道有這本手札和已該跟媽一同離去的個人私密。有些部份若揭實,我們無法預料當事者會有什麼樣的反應,也無法得知爸承受疼痛的忍耐度會有多強。

媽離世時,也許爸只是將傷痛隱忍住;但,對一個自視甚高、風流倜儻的男人來說,他每日共同生活的妻子,擺明就是個溫厚又無怨無悔的女人(儘管有可能只是想像中的),若爸知道了媽每天黃昏呆坐在床沿看窗外的時刻,其實是在思念另一個她更愛的男人,不啻是晴天霹靂吧。

「該怪我愛追根究柢的偏執吧。」我只能莫可奈何的微笑,「我不會告訴我爸這件事,有些形象和記憶就讓它們保持在最恰當的位置吧。」

書凡握我的手緊了緊,「小靜,我很慶幸我們是在單身的時候相遇,我是說這一切……

他的思緒顯然也很複雜。

「這是我第二次看到我爸哭成這樣,第一次是我媽送到太平間的那次。」他嘆了口氣,「我曾經很鄙視他,即使我從他和我媽的談判裡,很清楚的明白他當時堅決選擇妳媽。我爸說過,他希望我媽能體會並寬恕他那種為愛洶湧的強烈感受,他也知道他沒有臉來面對我媽,可我有好一陣子無法原諒他的自私。」

「說真的,不知道何伯伯的勇敢和執著,究竟是好還是壞?因為我媽終究沒有跟他在一起,而且還讓你們就此失去妳媽。」

「我相信這些都是當初無法預知的結果。我媽的個性一向比較剛烈,所以她執意不肯簽字離婚,她必定也料想不到那一天我爸就此決定不再回家,這也許是陰錯陽差……

「你心裡沒有責怪過讓何伯伯拋棄家庭的女人嗎?」

書凡用一種很奇怪的表情望著我,沉默了好一會兒。

「妳對於你爸三番兩次的外遇,妳怨怪的是你爸,還是那些女人?」

我當然懂得他的比擬,每個人儘管可以對外卸責,但歸根究底最氣惱的依然是那個與我們近身相處又萬分在意的人。

我將手札收進皮包裡,再討論下去也不可能盡如人意,我必須重新整理篩選關於這件事的脈絡,不是一時激情和衝動的指責誰對誰錯,更不是把何伯伯與媽,甚至是紹平與紀倩如的事,套用在我和書凡之間來抵制或是慨然接受。

「我該回去了,我突然好想看到我爸。」

是的,也許是扯謊,但又是如此真實的感受。

見到何伯伯的失控,我更想知道爸對媽的愛到底有多深厚。

「答應我一件事,」書凡的眼中有我難解的情緒在,「答應我妳不會就此不見。」

我的心底升起一股暖意,他怎麼還念念不忘我和他能否再延續呢?尤其是在發生了這麼多事之後。

書凡真的是天真嗎?我幾乎不想去判讀。

我深深的望了他一眼,該說他有點癡傻嗎?

「答應我。」他執著的再說了一次。

立起身來,他的手還握著我的,思忖了幾十秒,我點點頭,「我答應你。」

「我很在乎妳的感受,不管妳是怎麼想的,請妳一定要告訴我,就算妳拒絕接受我,也拒絕跟往事有所牽扯,我都希望妳能誠實告訴我。」

那一瞬間,我恍若看見何伯伯對媽央求的模樣。

我輕輕拍了拍書凡的手背,「你這個傻瓜,我媽和你爸的例子還不能讓你明白,這世上有些事是不能強求的嗎?」

「不對!不能這樣用在我們身上,情境和身份都不同,這樣比較是不公平的。」書凡的理智似乎回到他的腦袋,他的答覆雖然直接,卻很從容。

「書凡,我告訴你什麼才叫做不公平。」

我深吸了一口醫院裡教人感到不愉悅的空氣,「最不公平的事是相愛的人不見得能相守,相守的不見得是最相愛的人。」

書凡的嘴角浮現一抹苦笑,「我知道,妳還沒愛上我。」

又是這麼篤定的說法,我垂眼看著書凡額上的抬頭紋,「我有時真希望我也能像你一樣,對任何事都這麼有把握。」

「哪有?我對妳就一點把握都沒有!否則我怎麼會丟下店裡不管,直接衝出來找妳呢?」他一臉受辱的表情。

我的心剎時變得好軟好軟,該挑這種時候跟他爭辯嗎?唉!罷了。

「我保證我還會跟你聯絡,現在,你可以把你的手放掉了嗎?」

他得到保證後,難為情的鬆開了他的手。

「小靜,」他喚我,然後用拳頭在自己的心口上輕捶了兩下。「只要問自己的心。」

我不得不誇張的翻了個白眼。

轉身離開的時候,我能夠感受到他在我背後灼熱的目光。

可以義無反顧嗎?我自問。我憑什麼滔天勇氣來愛人?我甚至不敢想,如果我真的跟書凡在一起的話,我會不會看到他的臉,就想到紀倩如,再轉而想到紹平。更別提我會憶起媽和何伯伯那一段糾纏十幾年的、沒有結局的痛苦戀情。

 

這一晚,我跟爸坐在餐桌上低頭吃水餃和酸辣湯,爸一面嘴角揚笑的看電視,一面猛力的咀嚼嘴裡的水餃,啪答啪答的牙齒咬合聲聽起來挺像從不間斷又擾人的細微噪音。

忍耐了好久,我佯裝無意的開口問:「爸,你覺得自己有多愛媽?」

「蛤,妳怎麼突然問這個?」爸的視線依然沒有移開電視螢幕,嘴巴還是啪答啪答的。

「就閒聊嘛!」我有點心虛。

「這要怎麼講嘛!我們這種年齡的人哪裡會講多愛多愛?」

「你可以用比喻的啊!例如媽過世了,讓你的心碎成千萬片,或者是說假如媽以前離開你的話,你也活不下去那一類的……

爸馬上打斷我的話,「我知道妳媽的個性,她絕不可能離開我的;而且,惠敏一定會希望我活得好好的,還會要我用心照顧妳。我又不是什麼軟巴巴的角色,老婆離開了當然會捨不得,不過我不會去尋死尋活的,那還像話嗎?」

聽完爸說的這些話,我噗嗤笑了出來,男人是不是總對未知的事特別有把握,不知道這樣的自信到底是打哪裡來的?

有股衝動讓我不禁再擊一發,「你難道都不想知道媽真正的想法嗎?」

爸終於放下筷子、吞下嘴裡的餃子,正色看著我,「妳今天幹嘛突然問這些?妳媽以前跟妳說過些什麼嗎?」

支吾了幾秒,我低下頭吃水餃藉以平緩,「沒什麼,我純粹是好奇想瞭解你是怎麼看媽的。」

爸猶豫著,似乎在分辨我話語的真偽。

「我是覺得,若妳媽有事想跟我說,她自然會說,至於不想說的,我也犯不著逼問她。我當然不敢說我對她多好,但我從沒想過不要這個家、不要她。這個答案妳還滿意嗎?如果這不是愛,那又叫什麼?」

我也迷惑了,假設愛的最根本是不願離開想一輩子擁有這個人,那向外探尋的原因是為何?那媽對何伯伯的感情,能稱為愛嗎?

「吃飯啦!」爸催促我閉口,他轉頭看到電視的某一幕,又誇張的大笑起來。

突然發現爸的擅於自欺欺人,其實也是種他這輩子賴以維生的幸福。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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