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咖啡館25  

 

(25)江文豪

呆坐在客廳,我知道自己必須找點事來做。

覺得頭暈目眩,雖然不確知是為了什麼,小靜常催我去做健康檢查,我總告訴她我好的很。

翻開櫃子,裡頭的酒瓶都是空的,我猜藏在廚房裡的酒也都被小靜清光了吧。可是,現在的我,必須藉由一點點酒精來麻醉自己一下,才可能忘記剛剛讀過的那封信……

其實,我仍隱約記得隻字片語,微妙的是刻意想忘卻不是這麼容易。

今天下午,我突然想起有件好久不見的西裝外套,找了半天都找不著,然後我去翻惠敏的衣櫥。雖然惠敏大部份的衣服都在做法事的時候化給她了,另一部份也讓小靜捐給慈善團體,有幾件專屬於惠敏的衣服我還是堅持想留作紀念。

微空的衣櫥瀰漫著木頭的香氣,我看見我那件好久不見的西裝被夾套在惠敏的灰色大衣裡。惠敏的衣服有些微潮濕感,這件藍色的西裝也有點陳朽的氣味,套上身還合身,在鏡子前摸摸弄弄的時候,我發現西裝口袋裡的信。

可笑的是,現在丟在茶几上的這封信,就這麼沉默又佯裝無事地放在我的西裝口袋中,我完全算不出來惠敏到底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寫給我的。

紙張上的字跡並沒有被過多的濕氣侵蝕或印染,我連想要透過歲月的痕跡來查證,都不可得。

惠敏是有意讓我終有一天看見?還是她也忘了這封信的事?

但,信的內容,怎麼可能說忘就忘?

 

『文豪: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應該已經離開了。

很抱歉我必須用這麼不負責任的方式不告而別。但是我知道,若我當著你的面說出一切,我肯定無法清楚透徹,且無視你的情緒與反彈的說個一清二楚。

請你相信,我心裡是充滿愧疚的。至少,懦弱的選擇這種方式離開你,是最下下策。因此,請你看信的此刻原諒我的愚昧逃避。

說起來,我並沒有把握你會原諒我。在你面前,我向來缺乏自信,要真說是為了什麼,也許是因為在心底深處知曉,無論如何……我們即使相依相處了二十幾年,我們都不算完全真正的瞭解彼此。

你必定會好奇我為何選擇離開你?

是的,我愛他,但這只是一個最明顯有力的原因而已。其餘的部份很難一一說盡,我仍舊要請你試著瞭解,我是花了多少力氣掙扎煎熬和抉擇,最終才如此。

當小靜還在念國小和國中時,每當她被外界的流言蜚語傷及,她總會不斷的問我當初為何要嫁給你?現在為何不選擇跟你離婚?

你的風流倜儻早在我們認識之初,我就明白。若說自己曾被你的某一點深刻感動過,那就是你向我求婚時,你眼神裡的真誠打動了我。我寧可相信在許下承諾的那一刻,你堅信自己的選擇而沒有後悔過。

也就是這樣的體認和感動,我認為自己不能輕易因任何事背棄你。

你說,我是最適合做你妻子的女人。

許多年來,我努力的讓自己最適合你。而你,當然也有令我驕傲的時候,你永遠不會忘了你的家該怎麼走回來,即使喝得再醉;你永遠不會忘了在你爸媽面前誇讚我體貼懂事和辛勞,即使我從來不算是一個一百分的妻子。

我也是有私心的,我現在要跟你說的事是我本打算一輩子謹守的秘密,但事到如今,再守秘也失去意義。還記得我懷小靜時,你總是沒辦法陪我產檢吧?!殘酷的是,當時的我就知道--我並不打算再經歷這樣的過程。

該是註定的吧,生小靜的那一天,是因為妊娠毒血症必須提前剖腹產,我請醫生手術時順道幫我結紮。我告訴醫生和護士,你在外地出差,也同意我身體虛弱不適合再懷孕受苦,所以將你的私章交給我蓋結紮手術同意書。

你也許不解為何我再也沒懷孕過,我該慶幸公婆從沒逼迫我再生子嗣傳宗接代。文豪,你知道嗎?雖然我努力讓自己最適合做你的妻子,但我深心裡相信我和你的婚姻並非如此堅固。

我沒有理由要讓第二個、第三個孩子承受他們可能會像小靜所經歷的過程。你當然不是一個壞爸爸,但比起爸爸和丈夫的角色,你更急於做你自己一個無牽無掛且情感自由的男人。

小靜問我是否愛過你,那是當然的。你的意氣風發、充滿自信的光采正是你最迷人、最引以自豪之處,我又怎麼能讓你因為我而犧牲掉這個區塊的你呢?

偶而,我想過,當你在那些女人的身邊,是否曾想起我的存在?我並非在意你是否感到愧疚,而是掛心你是如何平衡我與她們同時存在於你的感情世界裡。

感情,並不是只有激情而已,我相信在愛情裡有更多更複雜多樣的情愫在其中,包含了寬容、諒解、崇拜、尊敬、獨佔、私心、自憐、勇氣、自苦、愛憐、照護、疼惜與怨懟卻甘願。

我很難去向小靜解釋,當你因爸媽過世而落淚的樣子,多教我心疼。我也很難向小靜說明,當你喝醉了酒像個傻瓜癡纏我的時候,我多麼疼惜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的魯莽。

我曾經相信夫妻是前世欠債或還債的說法。也很難說我和你在這場婚姻關係中,誰扮演了什麼角色,誰又辜負了誰。我感激你給了我一個衣食無虞的家、溫暖的庇護港灣,也感激你明明可以選擇其他更風姿綽約的女人,卻要我陪伴你一生。

我也有心裡不平衡的時候,並且企圖理解你的所做所為。直到認識他,他用悲憫愛憐的口吻,請求我多為我自己活幾分鐘、多愛自己幾分鐘。

跟他相處時,我能真正的做我自己,我可以談每一本我看過的書,他不會顯露不耐,而是熱切的跟我分享他的觀點和感想。能遇到一個同樣愛書的人,是多麼可貴的事!尤其是我反覆翻看理智與情感時,他竟然能切實說出我喜歡這本書的原因。

想一想,這是多麼可悲的事,我必須透過一個外人來發現我和你根深柢固的本質不同,我也必須藉由這個外人的言語,強迫自己面對一件事。

那就是這二十幾年來,在你身邊的于惠敏,從來就不是真正的于惠敏。

她是壓抑的、逃避的、縮小的、怯懦的、可笑的,只為了自己塑造的一個形象,而不斷努力著。然而這樣的形象卻時常讓小靜不解、譏諷,並視之為鄉愿可悲又可恨。

我問過自己,真的在意你和那些女人交好嗎?

這陣子我終於釐清心底的答案,我從沒真正的在意過,只因為我能理解你身為這樣一個男人在身心極度需求安慰的部份,我永遠都給不足夠。

那麼,我到底在壓抑什麼?我只是怕自己的背棄傷害了你的自尊,或是會絕然扼殺了小靜對我的尊敬嗎?

有意思的是,他給我的快樂,跟你所給我的有所不同。我在他眼中看到真正的于惠敏,縱使沉默也不被視為怪胎,縱使淺笑也能被視為全然的喜悅,縱使閉上雙眼逃避,他也能適時伸出雙手,只為了給我一個更踏實的方向。

我常想,我的人生到底有些什麼成就?唯一能讓我感到欣喜萬分的,只有小靜。她是這麼的理直氣壯,又是如此細膩可人的想要感受我的感受。如果我說我最不捨的是她,會不會讓你覺得自尊心受損呢?

我多麼希望你能諒解,與其說我是個背棄婚約、給你戴綠帽子、不知檢點的女人;我希望你接受的真相是我所選擇的是下半輩子做一個真正的于惠敏,不是為了任何人,而是為了自己。

我知道你能照顧好你自己,一如以往。最重要的是,從他的身上讓我更加明白,我對於你和我之間的種種過往,是全然的釋然和包容。

也請相信,儘管決定離開這個家,我仍然無時不刻的祝福著你。我也會再找機會跟小靜聯繫,也在此懇求你,請不要因為我的決定阻斷我和小靜的關係。

她是我這輩子最大的依託。

對不起!請你原諒我的決定。                                     

 

我開始反覆回想我和惠敏相處的細節,讓我懊惱的是,我從來沒有察覺過她可能愛著另一個我不認識的男人。他是誰?任憑我重新再讀幾次,信上也沒有任何線索能夠提供我辨視這個男人的身份。

這封信是何時寫的?基於我知道惠敏終究沒有真正離開過這個家,可我仍然忍不住揣想著惠敏到底跟那個男人發展到什麼地步?肌膚之親還什麼的?居然值得她捨棄我和小靜?有一股類似怒火的東西在我胸口悶燒著……

我不停的嘆著氣,惠敏在過去也曾不斷地經歷我這樣激動的心情嗎?

我現在還有臉生她的氣嗎?

捏著這封信,我嚥下了好幾口濃茶,腦袋裡始終轉著一個念頭,『惠敏是不是直到死亡都沒有真正原諒我?』撇開那些風流豔史,信裡不見她的埋怨,但她是否原諒過我羈絆了她的一生、她的感情?

我拿起書架上的『理智與情感』,我知道那是惠敏最愛看的書;我翻了兩頁,完全看不下去,只能拋在一旁。

也許……惠敏根本從來就沒有跟我生活在同一個世界裡,我居然到現在才知道。

惠敏啊!惠敏,妳怎麼忍心讓我在妳死後,才清楚知曉這個事實呢?

 

「爸,你怎麼了?你一個人坐在這裡……

剛推開大門的小靜滿臉驚訝的看著我。現在的我,臉上有些乾乾癢癢的痕跡,頭髮也被我抓亂了,肯定是狼狽不堪。

我攤開手上的信,「我看了一封妳媽留給我的信,我完全搞不懂她是什麼時候寫給我的,我是今天突然想找這件西裝,然後從口袋裡發現妳媽留的這封信。」

小靜眼神慌張的接過信,眼睛咕溜溜迅速轉動著,她的臉色從黯淡轉為悲傷,再由悲傷轉為淒然。

「不管如何,這都是過去的事了,媽並沒有真正的離開這個家啊,不是嗎?」小靜的聲音很淡很暖。

抬眼看著小靜的情緒起伏回歸平靜,不知怎麼,又有一個念頭匆匆掠過我的腦袋,「妳知道這件事?」

小靜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

「媽已經過世了,也就表示這事情就算真發生過,現在也不存在了。」小靜倚向我的手臂,「爸,你知道,誠如媽所說的,感情裡也包括了寬容、諒解……如果她能做到,你應該也能做到的,對不對?」

我沉默了好一會兒。能說什麼呢?有時候,事情已無關原不原諒,或許關乎我能不能自省到什麼。

「我說……妳到底把我的酒都藏到哪裡了?我找了半天都找不到,沒有酒精讓我很難思考啊!」

小靜安靜的笑了,然後,她的眼角泛出了淚。

 

 

(待續)

 

arrow
arrow

    墨霏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4)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