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館26  

 

(26)何傑

院子裡的玉堂春開花了。

我站在庭院裡打量著肉白的花瓣,每年玉堂春開花,總讓我想起華玲。華玲說過她討厭玉堂春,她是這麼形容的:『花恁個煞白,香味湊近一聞又濃得過火,怎麼看都像個悶騷的女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裝無辜的賣弄風情。』

因為她的描述太過犀利,直讓人想忘都忘不掉,內心也不由得為玉堂春抱屈。

也許我多半是明白,華玲是意有所指的暗罵惠敏。

華玲的嬌縱也是我養成的。

自從書庭意外過世後,我知道華玲大受打擊,深知她的情緒和惱怒必須有個宣洩的管道;因此也隨她動輒喜怒無常、開口大罵到她過癮為止。

華玲慣性怨天怨地的卸責,說不定也養成我懦弱逃避的心態。

活到這把年紀,我不能矇著良心說是華玲把我推向惠敏,我只能說我從一種精神寄託裡找尋到另一個更讓我覺得幸福的方式。

當然,我自也逃不過良心的譴責,更逃不過書凡在華玲剛過世的頭幾年,每當他與我四目相接,他總是盡快的移開他略帶不屑的眼神。

但,我又能跟書凡解釋什麼?又有多少情結是他可以理解和寬容的?

「何伯伯~~我想來看看你。」小靜怯生生的站在門口喚我。

抬眼一望,她手裡提著雞精的禮袋和一袋蘋果,看樣子還把我視為需要靜養的病人。

雖然我打心眼裡喜歡小靜,但我也得承認每見到小靜一次,對我就是另一種難解的折磨。

「怎麼這麼客氣?來,進來坐吧。」我換上一臉笑,她眼神裡的溫柔由不得人不疼惜。

「書凡知道妳來嗎?」我隨口問了,小靜沉默半晌搖搖頭。

可見他們兩人的僵局依然維持著,我在心底嘆了一口氣,若我沒猜錯,不肯跨出一步的是小靜。

「妳先坐,我去廚房泡茶。」

將小靜支開坐在客廳,我悶不吭聲的拿著手機在廚房傳簡訊給書凡。不知道這樣的舉止算不算是罪行?

茶香繞了廚房、客廳一整圈,瞧見小靜欲言又止的表情,想來她不單是探望這麼簡單的心情。「怎麼了?有事想跟我說嗎?」

小靜侷促的攏了攏長裙,換了個更拘謹的坐姿。

「我爸知道我媽跟何伯伯的事了……」小靜抿著唇,用字遣詞小心翼翼,「我爸找到一封我媽許多年前想離開時留下的信;雖然我爸不知道是誰,但他知道有這麼回事。我試著安慰他,但我看不出來他有多在意這件過去的事。」

我審視小靜複雜的表情,淺笑著,「如果連妳都這麼在意,妳爸當然不可能不在意。我並不瞭解妳爸是個怎樣的人,但是我猜大部份的男人在知道妻子打算離開他,就算是過去了十幾年的事,在知道的當下,很難不情緒崩盤,或能立即原諒的。」

「他有為難妳嗎?」

小靜再度搖搖頭,「當然沒有!只是看他那樣,讓我覺得心空空的……

「我希望妳明白,我和惠敏當初從沒期待過有人能理解和原諒。」我清了清嗓子,「這麼說當然很不負責任,不過,很多決定的當下一旦思慮太多,最後的結果就是像妳現在看到的這樣。」

「連我自己都曾難以諒解惠敏臨陣脫逃。這該感謝妳把惠敏的手札送給我,要不是看了她那本手札,我敢說就算我能體諒她決定放棄我,心裡還是有著遺憾與不解,更有可能圍困到我死亡的那一刻。」

小靜緊閉著眼,過了好久才說:「其實,我很想知道……你和我媽到底是……什麼樣的關係?雖然已經過去了,但是總感覺真相就是少了這一步,能真實的讓大家都解套……

我當然懂小靜或是江文豪執著的點是哪一個區塊。

說真的,那也是我一直執著的點。

直到現在,我才真正明白,牽扯進這段感情裡的所有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為難自己。

「小靜,我知道妳要問什麼。」

啜了一口茶,我決定不再賣關子。除了我以外,再也沒有人能說明我和惠敏到底親密到何種程度,也或許更該為惠敏正名,別讓她死後還帶著被鄙夷的可能。

「妳別忘了,雖然我已經老了,但我也是個男人、是個長輩,跟妳說這些其實是有些尷尬的。」

「我知道……」小靜言不由衷的露出渴望地直視著我。找答案,我身邊的人總是想尋找答案,包括惠敏、華玲、書凡……

「若是用靈魂伴侶來形容我和惠敏,未免太過自命清高,或許該說我們是有了感情的、非常要好的朋友,這樣的形容會更為貼切。小靜,在感情裡不是只有激情,還包括了相互瞭解、包容、妥協、體諒、寬恕、疼惜等等更為複雜的成份在其中。」

小靜萬分詫異的盯著我,語氣滿是不可思議,「我的天啊!我媽也說過跟你非常類似的話……

這並不值得訝異,基本上我和惠敏在某些時刻就像男版女版的復刻品一樣;也因此,我們會情不自禁的相互吸引,彷彿在競逐基因裡缺少的最後那一對DNA

「請相信,惠敏是個應對進退都非常得體的女人,即便我腦海中曾有過不適切的、衝動的情慾,基於對她的尊重,我們並不曾做過回不了頭的事。」我開始回想我和惠敏每一次相處的細節,「我不想騙妳,我吻過惠敏,也用力擁抱過她……但僅止於此。」

「或許,對某些道德觀強烈的人來說,具有已婚身份的我們這樣的行為還是過頭。我只能告訴妳,我確實很愛她,感覺起來,惠敏更像是我身體裡的一部份。在每一次我們交談時,她並不是獨立存在的,雖然她確實是個完美的個體,但我們更像是層疊的關係,她說出我想說的話,我說出她想說的話。惠敏是我這輩子所能見過最溫柔、最善解人意的女人……

當我真正跟惠敏相處過一陣子,我甚至常有種錯覺,她是我身體數以萬計的神經裡的某幾條神經,總能把我糾結的有些痛楚,卻又能讓我感到快樂。

那個雨夜,圖書館打烊後,當我認為惠敏終於肯點頭定下約定;她在傘下很輕很輕的吻了我的頰邊,她的呼吸徐緩平穩,就像做了一個最讓人心安的決定。那時,我欣喜若狂的篤定那一吻代表了義無反顧的承諾……

現在想來,那一記頰畔的輕吻,卻更像是永訣。

……然後呢?如果你們之間只是像非常要好的朋友,何以我媽會動念要隨你遠走高飛?」看見我陷在往日的沉思中,小靜迫不及待的追問。

到底該怎麼說呢?

「妳應該曾有過對某人心動的感覺,那種心動的、似曾相識的感覺,即便在妳歷經了理智與情感的交戰之後,妳仍決心想要讓這種感覺延續一輩子,但有些現實的狀況卻不容許妳如此。在那個當下,我和惠敏想過該怎麼解決、排除萬難,又不至於讓我們像是該千刀萬剮的姦夫淫婦。」

「講青衫之交紅粉知己的,只不過是空把自己架高在一個看似清白無瑕的位置而已。我絕對承認,我想要她,我希望自己的下輩子都能跟她一起度過。這是愛裡的佔有,當然是自私的;但,我也真的想不出其他方法能讓我更坦蕩的與惠敏永遠在一起。」

小靜緊掩著急遽起伏的胸口,也許是我的話讓她動容卻又覺得難以認同。

「我不知道一個人能對另一個人有多深情、多無悔,我只記得當時我很衝動的希望能尋求一個有她也有我的天長地久。」回想起自己猶如陷進幻境的執著,我不禁自嘲的苦笑著。

「我想我的人生裡一定缺少了某些部份,某些自己也難以解釋清楚的部份,我只覺得有惠敏在我身邊,我的人生才會是完整的。」

「那……你和何伯母之間的情感又算什麼呢?」小靜瞇起眼,神情有些不以為然。

我再次喝了一口茶,茶涼了,但口裡的甘醇仍在味蕾間久久不散。

「我也曾經很愛華玲,這在妳的價值觀裡恐怕是會狠狠唾棄我這種想法的;有些感情會成為習慣,也有可能會惡化成相互折磨。我和華玲屬於後者,當人越冷靜的觀察、自省,越能理解夫妻的感情在多數時候越過容忍之後,不是變得更好,就是變得更壞。」

「重點是,若是雙方有共識,才有可能讓容忍變為包容。」我試圖讓小靜理解我的邏輯,「人與人之間,若有某一方企圖讓距離拉大,那麼成功的機率會很高。我並不是說自己完全沒錯,我得負一半的責任,或是全數的責任,因為是我任由華玲讓我們之間的距離拉得更大,我所採取的方式是消極的沉默。」

華玲讓溝通變成爭吵,而我讓爭吵變成冷戰,我用我的沉默來因應她的憤怒;於是,到了最後的最後,我再也想不出來我該跟華玲說些什麼話。

「與其說我對不起惠敏,其實我更對不起的人是華玲。夫妻之間是種隱匿的競速,每個人會對惡化的情況產生一種制約反應,不用說妳也知道,制約到最後只剩殘局是由誰先開口收拾而已。」

眼前的小靜聞言,神情開始迷惘起來,「何伯伯,我不得不承認你的分析是正確的。」

「因為我開口收拾殘局,所以華玲選擇用她的生命來抵制我的收拾。」我掀開茶壺蓋,散開的葉片在茶湯裡漫游著,我遞向小靜,「妳看,這些茶葉的處境不也一樣?在迫於無奈的情況下,它們入了這個壺,終究是有幾片能整葉舒展,有幾片會永遠被層層壓在最底端,不管水再滾再燙,能被沖開的散發芬芳,或是繼續壓抑不展,自然是造化。」

小靜掩嘴笑了。

「書凡也許跟妳說過我的妻子是自殺的。」我抬眸注視著小靜的笑,也許她並沒直接聯想過,或是根本無法忍受,惠敏曾間接扮演了某種角色。

「我該請求的是,請妳徹底忽略這件事所造成的影響……有些苦痛只適合讓一兩個人承擔就好。妳懂嗎?」

我盡可能的放緩音調,因為我無法預測我這樣的話會帶給小靜多大的傷害和困擾。

小靜不可置信的,「何伯伯,你的意思是,何伯母那一晚之所以……

我趕緊轉移話題,「妳知道書凡承受了多大的痛苦,他有好一陣子無法諒解我,我從他鄙視我的眼神中可以發現。但是若沒有書凡,這一切都要歸功於他,否則我早就垮了。他有過人的肚量和胸襟,我並不知道他是如何辦到的……

「妳能否想像一個已經成年、已經有自己獨立思考能力的男人,究竟是花了多少心力去克服對一個失敗的父親的怨恨之情。」

「我真的很感謝我的兒子,是他讓我相信即使做錯了事、誤判了情勢,感情中的寬宥仍舊可以化解一切絕望的情緒。是他陪我度過那一段自責愧疚的漫長日子。」

小靜靜默的低下頭,我無從判讀她此刻的情緒如何。

「我明白書凡對妳的心;只是,妳肯花多少時間去克服那些不屬於你們該承擔的痛苦。」

小靜艱困的想要說點什麼,她張開雙唇試著在齒縫中擠出完整的句子,但她的表達能力似乎被我所說的話震懾的無法再發揮作用似的。

我彷彿看到許多年前,企圖反駁我的惠敏,無助的低頭垂淚。

小靜和惠敏一樣,總是把自己逼得太緊、太堅持所謂的堅強,她們始終無法理解,勇敢的面對自己的內心和情感,並不是罪惡的;真正的罪惡反而很有可能是把為人的價值扭曲。

「爸,夠了,你不要再說了。我相信小靜有她自己的考量。」

回過頭望,我不知道書凡立在門口多久了。

書凡望向小靜的目光,夾雜著苦痛和心疼;那是一種曾有過期待、渴盼,而後失落的反芻。他憐惜所愛的對手,更甚於在乎自己的創痛。

我想起讓我永生難忘的那一夜。

在咖啡館打烊後,我站在人行道上依然苦等不到惠敏;回到家後接聞華玲離世的噩耗。

在那一夜,我同時失去我生命中那兩個我愛的女人。

也許,我真的曾想過,若生命重來一次,華玲可能會有不一樣的選擇。在某個點上,當書庭離開我們之後,若我採用不同的方式和華玲相處,或許她不會絕決的用死亡來報復我。

我已經記不得自己是如何熬過來的,但我猜想,那一夜的我,就像書凡現在的眼神一樣,想用自己的生命來換得什麼。

~~~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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