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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  

 

做完瑜珈犁鋤式,妳的雙腿緩緩回歸地面,正試著調順呼吸。一片澄澈的思緒,是妳喜愛做瑜珈的原因,也是妳這半年來每週一次唯一的堅持。

打破靜謐的不是妳習慣冥想的音樂,而是妳的手機鈴聲。彷似有預感,顯示的來電者讓妳匆促的接聽。

電話那端響起女兒急欲壓抑的哭腔,「媽,媽~~~

「好,我15分鐘內就出門,一切等我過去再處理。」不待女兒說明,其實也不需要任何說明,妳才返家不到兩小時,還能有什麼事必須向妳急救?!掛上電話,用毛巾拭去汗水、脫下運動衣褲,妳走進浴室開始以最快的速度卸妝、沖澡。

早晚都該來的,只是妳沒料想到偏偏會挑妳例行一次做瑜珈而暫離的時節出現。

腦袋隨著嘩嘩的水聲飛快地思忖,是該穿灰色條紋還是純黑色的襯衫呢?妳知道他一向不喜歡妳一身黑壓壓的裝扮,在這種時候,顧及他的想法到底是多餘或仍是應該的?

妳理性慣了,眼淚根本來不及奪眶。從他半年前入醫院之後,妳就已有他可能無法出院的準備,雖然這樣的念頭非常殘忍,卻是十分實際的無奈。也因此,在這個節骨眼,妳仍能保持不慌不忙的態度,因為幾乎所有瑣事都已逐步安排完全。

妳無法分辨這樣的未雨綢繆,是不是也是種絕情?!現在的火速,只不過是為了趕去安慰措手不及、傷心欲絕的女兒。

頭髮還淌著水珠,妳使盡擦抹,並用吹風機高溫烘熱用力狂吹髮絲;一面吹一面在心底嘀咕著,早就該把頭髮剪至耳下,既不會拖慢現在的時間,也不必等到三個月後才能修剪……

拆了手指上的戒子和脖子上的項鍊,妳小心翼翼的收進堆得滿滿的珠寶盒。站在衣櫥前思索五秒,妳還是取了那件灰色條紋襯衫,套上牛仔褲和黑色便鞋,從櫃子裡拿出妳準備的後事包,鎖上大門再一步步的走向三樓。

婆婆住在同棟公寓的三樓,她正坐在客廳裡手執搖控器茫然的轉台。「媽,智峰他……」妳抿著唇,思慮該用何種字詞表達。

「智峰怎麼了?醫生說了什麼?矣人有卡好冇?」婆婆茫然的眼神有了生氣,急急詢問。

妳搖搖頭,一咬唇下定決心說:「冇,就是……時間到了,我現在得趕去病院處理後面的事,媽……妳邁傷心。」

婆婆聽明白了,猛然往後一倒,狠狠放聲大哭,「那ㄟ安捏?智峰~~」此刻的閩南語顯得格外悽楚尖銳。

猶豫片刻,妳還是走過去緊摟住婆婆,「媽,別這樣,我會處理好的,我保證……我保證他現在比較不那麼痛苦了,妳放心。」

失去控制的婆婆悲傷痛擊自己的大腿,一下又一下落下拳頭,妳慌張的緊抓住婆婆的拳頭,「媽,妳別這樣……

被制止住的婆婆心裡明白一切回天乏力,瘦弱身軀窩進妳的懷裡不停哀號顫抖。妳悵然騰出手撥打手機給小嬸,「小鳳,我是大嫂。麻煩妳跟智宇過來幫我忙,媽現在人在三樓……妳大哥他走了,我得趕去醫院處理事情。」

不等小嬸回答,妳結束通話,疲憊的緊摟著婆婆。婆婆整個人歪癱在妳的身上,有這麼一刻,妳非常後悔在第一時間用這麼直接的方式告訴婆婆這件事。

妳一直以為婆婆也是有心理準備的,每一次的實際情況,妳雖不敢說的太明顯,總是修飾又修飾;但,婆婆單看妳鎮日醫院、家裡的忙碌往返,沒有一次帶來智峰將要出院的訊息,全家人都清楚智峰只是勉強倚靠儀器讓他持續生命力而已。

胃部大出血緊急送醫的病況,是這麼清晰的呈現在眼前,婆婆必然清楚,只是不願意面對地帶著一絲絲老天憐憫的盼望。

小嬸從四樓趿著拖鞋的腳步,隔著厚重大門透了進來,推開門的小嬸早已一臉淚水,緊跟在後的智宇雙眼沉痛又複雜,「嫂仔,我陪妳去醫院。」

「不用不用,我還可以,你跟小鳳幫我照顧媽,文鵑人也在醫院,有什麼情況她能幫我忙。」妳立起身來,「媽這裡就萬事拜託了,我……覺得是該這時候告訴她的,可是……」妳閉上嘴,再也找不到能解釋的理由。

「我明白。」智宇朝妳點個頭,神情淒然。

小嬸過來緊緊擁抱妳。妳的眼睛黯淡下來,有種不明所以的情緒在心中流竄著。這個家總是維持著傳統的交誼,嫁到王家來已各自二、三十年的小嬸和妳,從來沒有任何更親密的肢體碰觸,沒想到在此生離死別的時刻,小嬸竟然貼心的給妳溫暖的擁抱。

妳的眼眶濕了,默默的在小嬸肩上倚靠了幾秒。

……就只能幾秒。

妳重新收拾情感,嗓音低微的告訴小嬸,「我會把大哥送到第一殯儀館,你們不用再趕到醫院了,去了……也只是多添哀傷。」

既然已未及在家裡安息,年事已高的老人家也實在不宜多觸碰穢氣的喪息。妳頓時覺得自己過於冷酷理性,居然還有心思去思慮這些不盡合情的禮數。

妳警告自己不能在這種時候崩潰,拎起後事包,妳默默望了婆婆幾眼,眼淚紛沓落在婆婆滿佈皺紋的臉上,妳突地感到萬分心疼,但妳又能再多說什麼?「扶媽進房裡休息吧。」

丟下這句話,妳快步穿過大門、走過巷弄,伸手招了計程車。

錶上的時間已經過了半小時,妳知道女兒只能不斷地在病房裡哭了又哭。想到醫護人員的種種詢問,女兒肯定招架不住,妳不禁有些內疚。

這些瑣碎細節和龐大規律,向來都是由妳一手打點,打從嫁給智峰之後,身為長媳的妳不得不擺出萬事有肩承擔的姿態,即便是勉為其難的逞強,三十年也過去了,妳的逞強變成天生自然,在妳手掌心裡沒有完成不了的巨難。

最初幾年,智峰時不時的跟著公公當大家長掌權,直到公公生病由妳負責最主要的照料,終至公公離世時由妳處理一切殯葬事宜。最近這些年,連智峰都像個頹倒的老男人,三不五時仰仗著妳幫忙處理公務客戶、維護家庭裡的規章準則和情感撙節。

如果智峰沒有自行創業開設代書事務所就好了。

他總有忙不完的應酬,就算沒人邀約,他照樣窩在離家幾條街道外的辦公室。天知道他是公事忙的不可開交,為紓解壓力用酒精平撫心情;還是找理由逃避現實,蓄意喝成爛醉如泥。

從公公過世後,智峰就不曾回家過夜,不知不覺地在婆婆、兒女、小叔與小嬸無所知悉的情境下,妳和智峰早已變成實際分居的夫妻。

但,這又有什麼呢?除了越來越陌生的關係之外,妳依然像個王家大嫂,每日每夜的安頓王家所有的事,每位親朋好友的生日,總能收到以智峰名義致贈的大手筆禮物或禮金。

智峰唯一與妳有交流的除了錢還是錢。

剛開始宛如富有定律的事宜處理,等妳回想起妳和智峰之間只剩下錢的時候,早已像輕舟已過萬重山般,回頭已不見任何船隻航行過的波瀾。

妳細細再從頭想過,打從公公中風那時開始,智峰即常藉故公司事務發展龐雜,妳在心底其實知曉他的心不在家。也許是刻意忽略,或執意不提起,當時女兒準備升大學、兒子念大二;跟他奮鬥了這麼多年,妳的理所當然再也不是這麼理所當然。

有一晚,妳趁著大家已入睡,在黑夜中獨自走過幾條街道,拿鑰匙開啟深鎖的辦公室門,洞黑空氣迎向妳。智峰還能在哪裡呢?

走回一樓的店舖外,那是一個寡婦帶著獨子向你們承租開設的洗衣坊,緊鄰防火巷的房間昏黃微亮。

然後,妳湊近窗櫺,聽見了窸窣交談的輕微低笑,那個調笑的男聲聽來就像是智峰;不折不扣的,屬於妳的丈夫,善於交涉言談又夾雜著讓人心跳不止的悄聲讚賞。

走回家的路上,妳忍不住對著月亮發誓,妳什麼都不清楚不知道。

「昨晚你在哪裡?」妳問。

「喝醉了就在辦公室睡著了啊。」智峰面無表情的別過臉去。

妳層層疊疊想起更多過往的事,智峰追求妳的熱烈,他承諾在傳統家庭中給妳安穩受尊重且無須擔憂經濟的人生;妳憶起他握著妳手的灼熱、他騰空的腿壓在妳腿上的感覺、那張唯我獨尊的臉、那個傳統男人的笑容……

妳只不過是印證了街坊鄰居的流言,常有人隱隱諱諱的說,看見智峰總是毫無顧忌的從洗衣坊裡寡婦的房間慢慢走出大門。也許,那筆租金從很久前,就是智峰自掏腰包代付的;或許就是從那時起,妳忘了心碎的感覺到底是什麼。

這樣,妳欠智峰的債算是還完了吧?!不知道婆婆又是怎樣看妳往後的存在?!

拿出手機,妳決定做一件最像妳自己的事。「喂,妳好,我是房東太太。」妳深吸一口氣,「房東先生……智峰他之前胃出血的住院手術妳應該知道,手術過後他的肺部機能毫無能力,我想醫生也盡力了。今天……半個小時前醫院已經沒辦法再處理了;如果有時間的話,妳願不願意來醫院一趟呢?」

對方沒有說任何話,妳清晰的聽見她壓抑不住的哭泣。

妳沉甸甸的步伐顯得疲累,調整酸楚的鼻息走進病房,女兒看到救星似的向妳湧過來,「媽……」

「乖,不要哭,妳的哭聲會讓爸爸的耳朵就像被千萬根針和尖叫聲燒灼刺痛,他會非常痛苦喔!」妳撫著女兒的背脊,沒辦法即刻向女兒解釋這是哪裡聽聞的說法,女兒嚇得噤了聲,一臉迷惘淚眼模糊的望向妳。

「王太太,不好意思,詳細情形我會請醫生過來告訴妳……」護士佇在床側,動手拆去智峰的點滴和插管,就像智峰入院時的速度。

「我知道。」

妳靜靜的盯著已如槁木的智峰,70幾公斤的身軀早已被折磨的不及50公斤;他闔眼沉沉、鼻息不聞,紋路滿佈的荒涼,透著再也喚不回的熟悉與陌生。

突然之間,妳多麼羨慕洗衣坊的寡婦,她擁有談笑頻頻、風流倜儻又事業有成的智峰,至少是在他最有生氣的那段燦爛。而妳,妳這個名符其實的未亡人,根本無人知曉……

其實,早在許多年前,就已然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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