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靜的黑灰白

坐在L的車上，她抬眼望著忠孝橋上一望無際的藍天白雲，捲曲、翻騰成圓筒狀、飄渺如綿絮、有的拖曳狹長的如此虛無。

她突然想起來，前幾天有人告訴她最近天空的雲美的不像話，鎮日早起送孩子上學，匆忙的未曾注意過那些雲朵，有機會欣賞到的現在，卻是一種複雜傷感的心情。

L駕駛的技術很好，平穩的行駛中，她看似無意的問：「你老婆和兒子這幾個月好嗎？」

「差不多啊，不過就是這樣過日子嘛！」L笑著，聽不出任何無奈。

她暗自驚心，莫非所有四十幾歲的男人心裡都是這麼想的嗎？『就是繼續過日子。』那個人也曾這樣跟她說過。

L是她八年前的同事，這次再找她也是因為談工作的事，幾個朋友決定發展新的事業產品，請她幫忙寫企劃案、文宣、規劃行銷的方式；宅媽做了八年，她其實無心再戰，硬著頭皮答應，除了是感謝幾個老同事、主管看重她的才能，屢次游說，其實最大的原因是，婆婆幾天前公開說了好幾句貶抑消遣的話。

這輩子，很多時刻，她都為了別人而存活，許多事，都是為了別人而做。

快樂嗎？當然不見得，但她很少埋怨。

猶豫了一會兒，她還是開口問了，「你和老婆的感情好不好？有沒有話說？你還愛她嗎？」

L的表情有點尷尬，忍不住脫口而出：「哪有什麼愛不愛的？就是結婚生活，我老婆總嫌我白痴，沒事就罵我白痴，當然還是會說話啊！不過她忙著玩非死不可，我昨天跟她說，好久沒聊天了，來說說話吧，她瞪我一眼回我：『話不投機半句多』。」

夫妻關係如此，簡直令她無法想像，難道許多人的婚姻都是如此嗎？

她皺著眉又問：「什麼？怎麼會這樣？我是說你們如果沒感情，難道不會有向外發展的可能嗎？如果再遇到你喜愛的女人，你不會蠢蠢欲動嗎？你不愛你老婆嗎？」

L用手搓搓鼻子，自嘲著，「我也不是愛她，但我不會這個時候去外遇，孩子還小，總想多賺點錢到他可以獨立生活的時候；現在沒有機會遇到別的女人，當然也不敢想，其實年輕時都拼命玩夠本了，時間差不多才找她結婚的，根本沒想太多，就這樣生活下去也好。」

「那是你玩夠本了，很多像我這種年輕也不玩的人，到了這種年齡，總是害怕婚姻變成這樣。」她頗為感嘆，L當初是和老婆先上車後補票的，結婚的那年，同事都笑L是欺騙清純年輕的妻子。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過了五十歲，我還會不會這麼安份，有機會有閒就會這麼做吧。」L一轉方向盤切到另一條快速道路，車子依然行駛無礙。

她不禁有種錯覺，婚姻也是如此嗎？不必多考慮該走哪一條路，只要上了快速道路，依照指標，直達目的地，哪管沿途風景多麼美麗，多看一眼都是為自己惹麻煩。

車上有其他乘客時，再怎麼想下車，也只能繼續往前。

「妳幹嘛突然問這個？」L偏頭看了她一眼，一路上她只顧著欣賞那幾朵變化萬千的雲，所有的話似乎不必多思慮就從嘴裡吐出，L當然要狐疑。

「沒什麼，這幾個月對婚姻的現況特別感慨而已。」

「妳和妳老公的感情不是一直很好？」L覷起眼趁空看著她。

「我也一直這樣以為啊。」她笑的很淒涼，「當可以說的話越來越少，他看我的時間越來越少時，我很疑惑像我們這種結婚超過十年的夫妻，是不是都不會有愛了，只剩下責任與義務。難得有機會遇到你，當然想跟你聊看看你的想法，平常哪有機會跟你說這些？」

「沒關係，妳平常可以打電話給我。」L大笑著，「我可以陪妳聊這些事。」

她白了L一眼，「你老婆在旁邊，我還跟你談什麼婚姻的大道理？萬一她誤會就不好了。」

「不會，不會，我只要跟老婆說是妳打來的，她一定會問：『是曉童啊！她怎麼了？』，然後我們兩個還會因為妳的電話可以說很多話。」L自信滿滿的回答。

她當然記得L的老婆，在L的幾個同事中特別喜歡她，幾年前還會主動送東西給她，個性直爽的人自然磁場相近；變成其他夫妻共同的話題，究竟是功德一件？還是罪孽？想到這裡，她雖然保持微笑，但心思非常矛盾焦慮，又覺得諷刺不已。

進了辦公室，L和她不再談論這個話題，八年沒見過她的茱莉亞，立即驚訝的大嚷起來，「天啊！妳都沒變耶，還是一樣，怎麼都不會老？」

茱莉亞倒真是變得憔悴和蒼老，笑容也顯得疲憊，也許是缺少了愛情的滋潤；她想，是不是所有的老化都跟 “無愛”有關？

茱莉亞開心地跟她噓寒問暖，八年的距離、還有八年前的不歡而散，很快的縮短，她靦腆自謙的說：「胖的人比較不容易老。」

茱莉亞聞言哈哈大笑起來。

坐在沙發上，她開始和茱莉亞談工作、談孩子、談先生，L加入，H是第一次見面，四個人討論著產品和市場行銷的方向，開著玩笑、互相調侃，就像一般年過四十的成年男女。

「曉童，妳就當成事業做吧，前置的文案和企劃，我們付企劃費給妳，之後妳一起抽成。真的，這樣賺些錢，妳公婆就不會再瞧不起妳了。」茱莉亞說的很實在，八年前的她確實活在公婆的陰影下，這些年沒有變過，不用她多提，茱莉亞也記得一清二楚。

她覺得心酸，每個女人在婚姻中的價值到底是什麼？

照顧家庭、孩子、先生，打理一切，再身兼賺錢的技能，做的再多，也敵不過公婆一句貶抑的話，盡力完成婚姻的義務、責任，偶而幾日與丈夫做愛，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愛情在婚姻中消失殆盡。

她真的盡力了，她相信丈夫也盡力了。

許多錯置的價值觀，不同的生長背景、想法，造就了婚姻裡的困頓，直到再也想不起當初相愛的原因，勉力維繫愛情在婚姻中，變得如此可笑。

退讓、妥協、溝通、包容、體諒，最後的結局還是相同。

彼此尊重在婚姻裡，變成唯一難以達成的共識。

她的思緒瞬間飄到好遠的地方。

「曉童，妳分析一下H的老婆嘛！跟我一樣是處女座O型的，還跟我同一天生日喔。」茱莉亞突地轉移話題，表情有些詭異。

她嘆口氣，她這輩子似乎永遠脫離不了處女座的人，茱莉亞的丈夫和她的丈夫一樣，同樣是處女座A型的男人。

她清清喉嚨，開始她一貫擅長的星座分析和相處，只不過理論永遠都是理論，分析永遠都是分析，放到真實生活中，變數如此之多，她一樣有自己的慣性、脾氣，與處女座A型的丈夫稜角碰撞的機率，並沒有因為她深入研究星座得以減少和化解。

處女座的人，不是愛她、欣賞她，就是恨她、厭惡她；她的獨特見解、古靈精怪、誠懇真性情，在某些處女座的眼中，是自以為是、主觀、強詞奪理、胡說八道。

她早已習慣，只是許多年來一直努力想找到平衡點。

她甚至想過，丈夫愛她也恨她。

L沒有察覺她心情不佳，大膽的把剛剛車上的對話翻出來討論，茱莉亞又大笑著：「唉唷！曉童，拜託妳啊，什麼愛不愛的，早就跟家人一樣了，難道妳還愛妳老公？」

她誠實的點點頭，「對啊，我還是愛他。」

茱莉亞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別想這麼多，開心點，有機會就玩一玩吧，沒事來公司這裡，L會陪妳玩個過癮，對啦！L很喜歡妳，會把妳伺候的舒舒服服的。」茱莉亞曖昧的推推L的手臂。

她聽懂了茱莉亞話中的含意，慌張的搖搖手，「不是，別開玩笑，我才不是L的菜呢！」

「是啦！妳真的是L的菜，他已經喜歡妳很久了。」茱莉亞繼續說著，樂於當這個古怪非常的現成媒人。

只見L既沒承認也沒否認，在旁一逕的傻笑。

整個氣氛異常尷尬，喜歡當然有可能變成愛，愛當然也有可能變成不愛。

她微蹙著眉，苦思著該如何回覆這種玩笑，難道現在身處婚姻的人必須要靠這種事來從苦悶中解套嗎？

「不可能的，我永遠無法接受沒有愛的性，像XXX，我就一直很受不了他。」她巧妙的話鋒一轉，提到八年前另一個酷愛劈腿、玩弄女人感情、床伴無數的男同事XXX。

大家又開始熱烈討論當時的風言浪語。

婚前無真愛，婚後也沒有真愛，她當然無法理解。

茱莉亞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的說：「有人就是喜歡玩弄感情，妳不用什麼事都這麼認真，妳對婚姻也該是這樣，就是過生活吧。」

夜色悄悄染上天際，對於他們的說法，她感到悲哀不已。

原來，愛情是婚姻的起點，而婚姻是愛情的終點。

這是絕對正確的推論嗎？

有婚外情的人，是因為肉體或精神上一時的迷惑，還是在多年後才遇到自己生命中的真愛呢？

她當然無解，就像她很想弄清楚自己，是不是再過幾年，她到了茱莉亞、L和H的年紀時，也會這樣冷眼的看著自己的婚姻不再有愛的事實。

步出辦公室大樓，一陣狂風吹來，將她的裙擺揚的好高，她隨即壓下裙角，周圍各種紛亂的笑語不斷的流竄著。

這一刻，她非常肯定，即使再過十年，她仍然無法忍受自己的婚姻裡已經沒有了愛情。

用心努力去維繫一輩子嗎？

是因為天真？還是因為浪漫多情的本性？

都不是吧，只是因為她嚐過深愛某個人的滋味。

只有愛情會讓人更堅強、更努力，與婚姻的框框沒有任何關係。

所以，她永遠都拒絕承認，婚姻不等於愛情，哪怕全世界都唱著和她相反的論調。

踽踽獨行的寂寞，也是因為愛。

最熟悉的陌生人(蕭亞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