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江雪靜
其實,我很懷疑爸說的話。
按理說,他沒有必要騙我,尤其是媽已經過世了,什麼面子不面子的,在一個喝醉酒的男人身上,根本顧及不了多少。
真相到底是什麼?如果媽和爸從好久以前就開始分房睡了,夫妻之間若真要辦什麼事,同不同房並不是絕對的決定值。
讓我意外的不是爸媽分房睡,而是爸親口說出他已經很久沒有跟媽在一起了。
我懷疑的是,早在他們分房睡之前,爸不是就花名在外、浪蕩成性了嗎?這個邏輯根本就說不通,爸說他寂寞空虛,難道他們的婚姻已經死了那麼久?久到媽不動如山的毫無喜悲?
我還是趁爸癱在沙發上的時候,一早就把那堆茶葉渣和碎片清理乾淨了。
本來以為,至少可以盡點孝道;我也考慮過乾脆把房子退租,搬回家裡住,但這種情況早晚還會再發生第二次,我不知道我和爸之間的親情有多堅韌到不可摧毀。
望著鏡子裡的臉,我突然覺得自己好蒼老,這半年來在醫院的照護,加上辦葬禮的種種瑣碎事項,我壓根沒有心思注意自己的外貌到底變成什麼樣?
而且,昨晚我哭了好久,現在的眼睛腫到發痛。
如果,這麼憔悴淒涼的模樣維持到老,我必須做些什麼事來讓自己更開心點?一時之間,腦海裡密密麻麻的掠過好多市面上的保養品、面膜……而後,我也想到一件事—在這個世界上,我到底還在乎些什麼?
這個念頭頓時讓我非常喪氣。
我現在唯一在意的,只有爸。
但,他並不領情。老實說,我內心深處絕對反對自己以“離開”做為落幕,再怎麼說,那都是一種逃避和不負責任的做法。
我能壓抑住自己對爸那種帶著悲憫和厭惡混雜的情緒嗎?也許現階段不能,可是又得過了多久,我才能理性成熟的看待爸的種種行徑?
這些困惑,實在比對抗我的老化還要難上數倍,用金錢或許還可以換來青春美貌,但卻無法維繫親情的緊密。
說來說去,無疑是可悲的。
窩回房裡,我悄悄的整理行李,越帶越多的物品顯然讓我再次離家的更不俐落,我開始懷疑自己該放棄什麼。
我把兩大袋行李拖進衣櫥裡,擺在餐桌上的熱豆漿和燒餅油餅八成已經冷得差不多了;默默的走出家門,我需要為自己找一個能停駐的點。
當我在百貨公司等著開門營業時,我當然覺得自己很蠢,身邊來來往往的族群各自擁有在等待的人,而我在等待的居然是瘋狂消費?!
拿出手機,我開始查看手機的通訊錄,除了同事、客戶之外,僅有幾個肯定有事要幹的朋友;然後,我的目光停在媽的號碼上。
前一陣子,我已經去電信公司幫媽把門號退租了,若是天堂也有手機可以直撥的話,或許我就能詳細問清楚,究竟爸和媽之間的問題,關於那些不再同床、是否也異夢的疑問,是婚姻的死寂,還是兩不相欠的境地。
只是,我憑什麼能說出個是非對錯來?我和紹平的婚姻同樣是死結,即便我能原諒他的出軌,也不表示我不需要為這樣的死結負任何責任。
當一個男人或女人,不再愛婚姻中的另一半,在第三者介入之前,是否早已有可循的跡象來終結愛?我一直期盼自己能釐清這一切,然而在不知不覺中,我說不定是“移恨”在爸的身上。
倘若愛與恨勢必是對立的,對方越是能攪得我痛苦不堪、情緒氾濫,也越表示我還深愛著對方。
我不能忍受這樣的結論。
那簡直是將尊嚴直接雙手奉上給紹平和爸踐踏,於事實毫無助益。
我不該再想這些無解的問題,為了排遣自己的消極無聊,我跟隨一票人擠進剛開市的百貨公司,用盡最大的耐性一一去試每個化妝品專櫃的唇膏、保養品。
可笑的是,當錢不再是問題時,心靈往往也越空洞的可怕。
我偽裝笑臉跟專櫃小姐周旋,挑了香水、粉餅、唇膏、眼影、眉筆和睫毛膏,天知道我根本不化眼妝!二、三樓的仕女專櫃,買了三件上衣、兩件褲子、一件裙子;最讓我鄙夷自己的是,我選了兩雙看起來超級時髦的高跟鞋。
我對自己說,接下來最大的挑戰是,我該在什麼樣的場合穿上這些昂貴寂寞的物品,把自己打扮的像芭比娃娃之後,我能如何說服自己相信物質讓我更加快樂?!
翻出租屋處的鑰匙,坐上計程車帶回兩個小時換來的戰利品。
陽台的九重葛已近枯萎,我澆了點水試圖當成心肺復甦術,一屋子的霉味只顯示了缺乏人氣的下場,我呆坐在套著藍白條紋的大床上,假裝自己一點都不可憐。
失去媽媽的週六日,比失去紹平的日子還要難捱。
假若爸的心情也是如此,假設在他的生活裡,媽的存在可有可無,或該說有等於無,無等於有的弔詭,他去喝個爛醉、找女人發洩,似乎也不是無可逭的罪。
媽是善解人意又溫柔的,我只能認定是長久的失意造成她對爸視若無睹、毫不關心。
就好像紹平外遇的那一年多,我在他的眼中永遠看不到他的靈魂。
只是我一直認為他是因為工作太忙太累,疲乏到再也無暇顧及他的妻子也有情緒和情感需要照護。
很多時候,我們以為的體諒恰是扮演了自欺欺人最好的藉口。
我拿出打掃工具,將屋裡的灰塵、髒污一一擦洗完畢,直到天際泛出灰紫。
我決定傳一則簡訊給爸:『爸,經過昨晚的事,我想我們兩個都需要冷靜一天,再好好思考之後要怎麼相處。很抱歉,我不該干涉你這麼多。今晚我會先留在我住的地方,請不要擔心。』
換了乾淨的牛仔褲、襯衫和布鞋,我又抱著『理智與情感』出門。
能去哪裡呢?我不禁想到老是有人說:「天下之大,竟然沒有我可以容身之處?」想來就是這股難以向人道盡的孤單,進退兩難的往左往右都無法取得平衡之處。
我坐上捷運,又來到昨晚那家咖啡館,雖然我始終覺得老闆熱情的過份。
絲毫不讓人意外的,老闆笑著朝我眨眨眼,「我今天一定要給妳滑蛋牛肉和起士蛋糕。」
店裡的生意還算不錯,他領我走到角落的座位,一面誠懇的告訴我:「妳放心,這裡比較安靜,保證能讓妳專心看書看個一百頁。」
我尷尬的問:「你對每一個客人都這麼好嗎?」
只見他挑挑眉,露出頑皮的笑容,「如果我跟妳說,我只對妳這麼特別,妳會不會嚇得馬上拔腿就跑?」
遲疑半晌,我無法確認他是不是在開玩笑,我猜想自己的表情一定很僵。
也許是發覺了我的不自然,他緩緩的抿嘴一笑,「總之,妳不要拔腿就跑,因為……我今晚想請妳喝維也納咖啡。」他輕輕的往後退了兩步,用手示意我安穩的留在原地。
我知道,這是這一整天最有趣的一個部份。
這與男歡女愛一點關係都沒有,但我的心底有很小很小的蠢動,溫暖……即使只是商業的假象或儀式也好。
我真的很需要有人願意專程為我做些什麼。
縱然,我根本不明白自己是為了躲藏,還是為了取暖而來到這間咖啡館。
我把『理智與情感』翻到昨晚讀到的部份……嘴角忍不住上揚。
在寂寞的城市裡,孤單不是罪。
我偷偷的原諒了自己。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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