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6月6日，我洞悉了一項我早已知道的事實。
老實說，我個人明白這世界上有很多女人其實是非出於自願的當了媽媽，所以在做媽媽的過程裡，難免心有餘而力不足，或是情緒面大於關愛面。而且，在非心甘情願的狀態下，必須一再承擔為人母的責任與義務，想必非常煎熬痛苦難受；當她們更為年長時，長年的不甘願迫使她們無所覺的向孩子索取更多，而忘了對向持續性的給予和付出，才能維繫看來堅厚實則輕薄的感情。
親子關係非常微妙，對於提起我媽的事，我並不是這麼地坦然以對，並非懼怕旁人以不贊同的眼光看我，而是不希望個人陰影造成任何誤解。
我描述過幼年、青春期、成年期後，與母親的相處和紛爭，以及我的個人感受；我也在格子裡寫過婆家如何對待我的事。有個人看了後，反問我：我總是認為自己深受委屈，但我有沒有想過不被疼愛、被惡劣對待，我這些埋怨不甘的起源，其實是來自我自己的問題、個性和堅持，我為何要認為自己可憐又最苦，世上還有比我更苦的人……
雖然這些話不盡然是指責，但我從沒有認為自己非常不幸、最苦又最可憐，我也從沒有要跟任何人比較苦與樂，我只是在陳述、紓發一件在這一生影響我最大的事實。在這幾十年裡，我會對別人與母親關係和樂融洽緊密產生羨慕之情；是，我當然覺得我在這方面是悲情的。而且，為何我不能因此感到悲情呢？我跟全世界每個為人子女的人相同，一樣會渴盼父母的疼愛與關心啊！
如果你要說我不孝順，我ok，因為對母親的關愛與付出，我確實配不上“孝順”這樣的字眼，不但有違了女兒的身份，也不及三個姊姊來的盡心盡力。我不會為自己辯駁，若是你打算以孝與不孝來討論我的文字、行為和感受，奉勸你不要花時間看這篇文，免得你不以為然，我亦會因這樣的不以為然而心裡不舒坦。
許多難以道盡的微妙情結，我姑且稱之為我的反向教材，於是在為人母的過程中，我拼命提醒自己不要犯了那樣的錯，盡力的想以同理心來教育、對待我的孩子，目的只是希望他們在感受到關愛的同時，也能不在任何陰影下建立正確的價值觀與人生觀。
這些路程走得很辛苦，以前孩子還小時，我的教育方式與夫家的慣常教育不同，常會惹來非議，也不見得能獲得綠手指的完全認同。隨著孩子年齡越來越大，再加上夫家其他同輩小孩的成長表現兩相對照之後，我婆婆在這一兩年幾次碰面時，總會稱讚我：『妳到底是怎麼辦到的？怎麼有辦法把孩子教得這麼好、這麼乖？又是這麼用心的幫助我兒子，實在很感謝妳……』
婆婆第一次在電話中對我這麼說時，我不禁在話筒這端流下淚來。
我真把孩子教的很好嗎？如果以一般人的眼光來看，孩子的成績不是最出色的，但是他們獨立自主、有自己的想法和思考能力；最重要的是，他們有正義感和是非觀念，不會佔別人便宜和偷雞摸狗，進退應對有禮，也不會盲目追求物慾、名牌，不會以不耐不屑的眼神與表情對待長輩，不會輕率的價值判斷，不會任意輕視他人，不以利己為所有事的出發點……
我為孩子感到驕傲，這些小細節是有正確的價值觀才得以展現的態度，是目前社會教育與整個大環境所欠缺的，更是許多人覺得微不足道的部份。但，也就是從這些部份來決定一個人究竟能成為何種高度的人。
孩子當然有自己的主觀意識是我們無法去扭曲的，我盡可能不違背原則的支持和認同。“具有同理心”是我最大的堅持和地雷，我與孩子的爭執多數來自於此。
這陣子有數次與大兒子產生齟齬，嚴格說來，問題點都跟同理心的本質相關，我強調著不能將一切都視為理所當然，不論是態度、期望或是金錢上的溝通。我有些心痛，孩子對自己是何種人感到茫然，卻對我的理論明顯的難以認同，他數次回答我：『我不是妳，妳不能希望我像妳一樣。』『我的思考模式不可能像四十幾歲的妳。』諸如此類的。
我從不曾希望孩子是第二個我，因為我自知我與優秀有極大的差距，甚至是個性古怪難纏，諸事壁壘分明的尖刻又犀利，更不想要再塑造另一個不討喜的我。我僅是以同理心的原則來教養孩子，以避免他們成為一個連自己都不喜歡自己的人。每一次的爭執都是有價值的，孩子的心卻無法真實看到。
前幾天，我和綠手指談到往後經濟的事，他說：「每次妳提到妳打工的事，我感受到的並不是感恩，而是怨懟的成份居多，我真的不希望看到孩子在數年之後跟妳有一樣的感覺。」
「我問你，你家有十個孩子，以前的經濟負擔想必很重，但你在高中時打工過嗎？」我連問了綠手指三次，他勉強回答：「沒有，我從沒有打工過。」
然後，我沉默不語。
我不會強迫孩子一定要打工，但是孩子去打工也沒有什麼，如果能賺取自己的生活費，不必凡事都仰賴父母的金錢援輸，體恤父母的經濟壓力，這是錯的嗎？以打工來培養獨立自主的經濟能力，增加社會歷練，有何不可？為什麼只能因此視為父母能力有限呢？
隔天，我告訴綠手指：「我跟你說你為什麼聽不到我話語裡的感恩。我要感恩什麼？難道感恩我自己嗎？感恩我國中一畢業就自力自強打工一個暑假，到危險的爆竹工廠工作，只為了要賺我讀美工科所有器具、紙張採買的錢，不想造成我爸媽的負擔？」
我念國中時，家裡因為幫兩個舅舅作保被牽連，房子最後被法院查封拍賣。很不幸的，國中遇到英數理化全是我課業的致命傷，成績一直無法更精進。我知道我爸媽的經濟情況無法供養我唸五專，那一年聯招過後，我爸帶我去某公立農工(最後一個志願)登記某農科。當時熟識我爸的教官消遣我，「唉呀，當郭教官的女兒應該更用功一些。妳運氣不好，以妳考的分數要是早一年還能登記到我們學校這幾科，今年考試的小孩子太多啦！妳怎麼可能登記上？」
我只能在私校聯招裡以非常高的分數進入私立高中美工科就讀，求的也不過是有一技之長在畢業後利於求職。美工科在當時幾乎是成績不好的小孩最後的選擇；我成為家裡唯一念私立高中的孩子，我不否認我心懷歉疚長達數年。高中畢業後隔年準備考大學的補習費和生活費，有部份來自於我就業半年的薪水，有部份薪水則是拿給我媽家用。
所有來自我媽的奚落只不過是延續我從小就開始的惡夢，只是更悲慘的因為房子沒了、娘家的悖離，讓我媽情緒更加失控、經濟更有壓力之下，而成為那個最適當的情緒宣洩口而已。
「我的怨懟不是來自家道中落，不是因為最小的孩子反而運氣不好而感到委屈。我的怨懟是來自即使我很努力的利用寒暑假和平時打工，依然不能化解我媽對我的憤恨。我的怨懟是來自即使我把打工賺來的錢拿一半給我媽，她依然不會讚美欣賞我的努力和體貼……這一切怨懟都跟我必須打工沒有直接的關係。」
綠手指很誠實的說：「這種感受是我永遠不能體會和瞭解的。」
感謝他的誠實，感謝他沒有因此批判我。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記在腦子裡的不是我年紀輕輕就得打工度日，也不是掛念沒跟上青春享樂的腳步，而是我媽那些話語的如影隨行。我說話得小心翼翼，不可以有過多情緒，並且承受許多不必要的壓力和莫名其妙的諷刺，每一次的每一次，只是一再證明我並不得寵、沒有母親緣。
那又如何？我確實該檢討我矯正不好的直言直語的個性，我也確實該反省為什麼金錢給予與真心關懷仍舊不能獲得我媽的心。
我真的努力過，直到大兒子兩歲多，我必須把他從我媽家帶回婆家，讓他一邊念幼稚園一邊在下班後由我自己照顧孩子。有一年多的光景，我媽每每起念痛心憤慨，總會在三更半夜打電話來痛罵我如此狠心殘忍的拆散“她和她的兒子(孫子)”，或是在我上班時撥電話來輪番痛哭流涕和責難。
後來因為婆家居住的房間過於狹小，我們搬離婆家後，我媽恢復理性，時常因想念孫子而直接且隨時的在她想要來訪的任何時間來訪居住數天，偶爾依舊恨恨的提起我把兒子接回來的事，是多麼傷害她的心；當然，她也會因為我不小心說錯的某一句話，而當場氣惱的又叫車火速離開。
此情此景反覆數年，甚至延續到我做家庭主婦帶老二和老三，一年又一年地積累更多輾轉從姊姊那裡聽來我媽對我嚴厲與不切實的評論，例如：我的某特徵看起來就是性慾很重的女人；我每餐只煮便宜的菜給她吃；捨不得花錢帶她去餐廳吃，等她走了又馬上帶孩子去吃麥當勞；自己蓋輕薄保暖的被子，卻給她厚重的被子害她喘不過氣來；又捨不得買什麼東西給她；不帶她出門玩，被逼得窩在家裡哪裡都不能去；我對她說話總是尖酸刻薄……
至此，我終於徹底的放棄了維繫討好的勉力。
但我沒有因此變得輕鬆，無形的壓力與有形的言語張力，仍然時不時的在逢年過節、特殊節日回娘家時出現，甚至在我媽行動能力越來越差、幾次住院開刀的時候都沒有終止過。
最後的最後，也就是現在，我不但不想，也不太願意打電話給我媽。我只是為了茍活自己的小日子，只是不想再因為自己愚昧又無端惹惱了她。
我媽是那種個人情感高過於任何親情的女人，我們姐妹早就明瞭我們的媽媽不會時時關愛女兒，也一向把自己的需求置於孩子之前。但每當藉由一次又一次的事件看的越清楚，越是有一種悽然和無奈。
我們的媽媽不愛我們，她只愛她自己。
去年生日，我媽臨近夜裡十點多撥電話給我，說是三姊提起我的生日，不然她根本忘了；而今年我們沒有通任何電話。儘管生日不是大事，自己的媽媽卻不記得了，很難說我的感受是什麼？若是依照我媽一貫的邏輯，做為子女理當因為母難日感恩，該記得的是我、該撥電話給她的是我。
倘若是我們忘了我媽的生日，千刀萬剮都抵不了罪。是的是的，為人子女該汗顏羞慚自己做的不夠多，而不是計較媽媽到底在想什麼。當然，我能找到數個以上的理由來解釋我媽為何不記得，自欺欺人的荒涼，阿Q的選擇自我說服，讓我轉念並不難。
但我忍不住想，當許多人希望別人多關心他的同時，他們自己究竟曾付出多少關心給別人？還是只一逕的陶醉或悲傷的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任憑外界風吹雨打，雷聲大作，也無所感呢？
而我是否也是這樣的人？我無法釐清的檢討著自己。
是的，我洞悉且證明了一個早已知道的事實，我不知道我到底有多介意，但我確實知道—我是否存在在我媽的世界裡，其實對她來說一點都不重要。
我的人生如何？是否快樂？也都無所謂。
我怨她嗎？不，過去許久的事根本談不上怨；我其實是同情她的，一個只愛自己的人其實活得比誰都辛苦。當一個人只注重自己的需求時，無論周遭人付出多少努力、多少金錢、多少的愛……永遠都不夠。
於是，我強迫自己不要再把已經癒合的疤硬摳下來，縱使望著血流如注的畫面，我……卑微如我又自以為能改變什麼？
這是一個失敗的女兒的無病呻吟爾爾，又有什麼資格期待？有所期待簡直是荒謬愚蠢至極，我想我只是無法置信自己的荒謬。
事實是，我媽……永遠比任何人都更需要~關~注~憐~愛。
留言列表
工具 